桃树下的“小偷”

作者: 乌桕树的夏天 | 来源:发表于2022-12-29 16:2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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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后竹林里的拖鬼雀儿(注:方言,实为一种猫头鹰。)一直在叫,它们的叫声凄厉,不胜其烦。韩昌平翻了个身,咕哝道:“不知是哪家又要死人了。”拖鬼雀儿叫,在农村,是不祥之兆。

    今晚的北风不算强劲,只是不停歇,屋里屋外的物什们都僵持在寒冷和黑暗之中,门板偶有响动。夜半的动物们在黑夜里展开了杀戮游戏,奔跑的时候,踩在干枯的树叶上沙沙作响。腊月初五,弯弯细细的月亮清晰可辨,只是有些淡薄寒凉。

    孩子们早已经睡着。白天的时候,长姐带着小弟,洗衣做饭,什么样的家务都做得。年关将近,家境稍好些的人家家里已经开始杀年猪,白天干活的时候,已经陆续可以听到猪的惨叫声了。今年昌平家的饭食仍然没有猪肉,因为春天的时候没钱买种猪。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也极不是滋味。孩子们的身板瘦小,缺乏营养。别人家有的,为什么我没有呢!“明年一定要杀得起年猪啊!”他暗暗在心里说。他心意很坚决,双眼死死地盯住黑暗。

    他的妻子已经鼾声微起,她常年多病,似活在药罐子里一般。韩昌平躺在床上睡意全无。一则是因为这该死的鸟;二则被窝硬邦邦,总是捂不暖。再则可能是因为下午上工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干活的那帮女人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笑个不停。她们拿男女床笫之事取笑他。他知道,她们这笑,是为了什么,他们是笑给谁看的。她们爱慕虚荣、目光短浅,只以眼前事为乐。站在旁边记工分的是的马队长。马队长身形魁梧,油腔滑调,博得那些女人们的另眼相待。而他身材矮小,衣衫褴褛,她们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他昌平的妻子身体孱弱,上工这样的事情只能是他来做,哪怕是与一帮女人为伍。

    马队长的老婆谭春水看不过眼,说了句:“你们莫要在这寻昌平开心,咱们把这沟渠道的活干完,就可以早些回家了。”这春水身形丰腴,嗓门大,也不是好惹的。去年她家的腊肠让贼偷了点去,她硬是拿着菜刀和砧板骂了足足半个月,边走边剁,边剁边骂。骂人的话难以入耳,就连坟墓里的祖先也挖地三尺了。旁人们都发怵得很。事后偷盗一事,人尽皆知,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偷东西的不像是本地人,大概是山里逃荒来的吧。也有人说,这贼并未全部将肉拿走,也算是积有阴德。还有人说,那是拿不动了才没拿。

    昌平他停下锄地,立起锄头把,双手撑在锄头把上,不紧不慢地说,“我好歹也有个儿子,你们尽管取笑吧,不打紧。”这立刻就让马队长变了脸,他们家是两个女儿。这时有人问:“马队长,今年你家年猪杀的好啊!多少斤?”马队长两根手指头一伸,得意地说:“两百斤的猪。”

    “让你们男人得空到我家来,好好喝两杯。有酒有肉。”马队长额头宽大,嘴唇肥厚,看着便是有福之人。

    众人一哄而笑,“马队长,你真是大方哦。今年的腊肠灌好了没有?”

    “早都灌好喽,这头猪的肠衣又粗大又结实,灌了足足三十多节,灌了我好多肉哦。”

    韩昌平屋前有一棵桃树,那是奶奶在世时候种的。如今桃树也有一把年纪了。桃枝干枯扭转,遭遇病虫害的地方,好似长了肉瘤般鼓着。但是只消看它的根粗大的魔掌一般四处伸展着,就能体会到它顽强的生命力。他始终留着它,好像只要桃树在,奶奶就在。他也是为孩子们留着它。夏天的时候,桃树枝头挂满了雪白的桃子,都被村子里的孩子们摘了去,只留下一树桃叶。

    奶奶在世的时候,最疼爱的人就是他。他是奶奶带大的。只要一想起奶奶来,他的眼泪就难以忍住。奶奶是被饿死的。临终前奶奶躺在床上,面色黑沉,身体浮肿。奶奶说:“阎王爷来拿我回去了。”说完咽了气。

    奶奶常常念叨,“平儿,每个人都有罪。”昌平不懂,奶奶又说:“人活着都是来还愿的啊!”“什么是还愿?”小孩子对自己听不懂的话,总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还愿就是你前世欠下了债,这一生来偿还。”奶奶摸摸他的头,一脸慈爱地看着他。

    “如果我前世不欠债,是不是来生可以不做人?”

    “你不想做人,你想做啥?”奶奶吃惊地望着他。这么个奶娃娃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想做那棵桃树。”昌平指着奶奶种下的桃树,天真地说。

    奶奶种那棵桃树不是没有原因的 ,奶奶说那里曾经是一丛芦竹,“你太爷爷去世后,每年七月,芦竹那里总是传来鞭笞之声。声音古怪吓人,于是我就种了一棵桃树。桃树辟邪。”“你太爷爷偷过地主家的稻谷,主人家拿鞭子抽他。”奶奶说起太爷爷,就像说起遥远的地方。

    今晚腊月初五,越往后,月亮只怕会越圆、越亮,应该早点动手了。想到这里,他起身,穿上棉鞋,悄悄出了门。

    第二天天刚亮,鸡鸣时,昌平起床了。他对身边的妻子说:“今天趁太阳尚好,把褥子下的稻草拿出去晒晒。有点硌得慌。”妻子不声不响地在梳头,她的头发干枯没有光泽,不比稻草顺亮多少。

    “我昨晚搞了一斤腊肠,藏在厨房的柴堆里,你中午做给孩子们吃。”妻子嗯了一声。扭头看着他,眼里充满关切。

    “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说来也奇怪,他们家的厨房里,就挂着这一斤香肠。”昌平隐隐感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

    中午午饭的饭桌上,香肠被切成薄片放在盘子里端了上来。香肠冒着热气,肉味实在是香。姐姐不看也不问,更是不吃。弟弟年龄尚浅,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昌平两口子看孩子吃的这么香,心里高兴极了,匆匆扒了几口饭便下地干活去了。

    下午三时,姐姐哭着来找,说是弟弟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昌平急忙赶回家,只见孩子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昌平背起孩子就往村医那跑。昌平惊恐万分,额头上的汗珠黄豆似的大颗大颗往下掉。村医诊断,孩子是烈性农药中毒。本来孩子身体单薄,如今更是状况不好,只怕他也是无力回天了。昌平听罢,瘫坐在地上。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自己害死了孩子。去年马队长家的香肠也是他偷了,今年万万没想到,马队长家竟然往肉肠里灌了农药。

    孩子在他怀里咽气了。孩子的身子单薄,他背在背上却感觉沉重如山。他将孩子背回去,安葬在桃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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