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里人？

不管你来自哪里，我们很高兴和你做邻居

今天多同学下班早，下午五点多我们就各自把晚饭吃了，放暑假以来我们第一回这么早吃晚饭。

说“各自”吃饭未免有点奇怪，但我们已经习以为然。 如果我哪天太懒或太忙，我就等着他做饭，做什么我都吃，然后使劲夸他的厨艺，偶尔还会发图到社交媒体，吃人家嘴软嘛。后来他对我的夸奖习以为常，做完一道菜一上桌就赶紧问我：“你手机在哪里？要发图吗？”我坐下来准备吃，回他：“手机不知道在哪里，没事，我来看看好不好吃。”他一脸惊异和无奈，表情实在很好玩。放暑假以后，他下班越来越迟，我开始时不时做做饭，他也是边吃边称赞，只是无论怎么暗示都不会发图的（相信我，我试过）。

像今天这样，我们心里都有想吃的菜，也都挺闲，于是就各自做起饭来。他简单做了个意大利面。我呢，则做了个辣椒芹菜炒培根，煮了白米饭。我们一起坐下来吃的时候，我又拿出冰箱里的韩国泡菜和腐乳做配菜。我们就这样又各自做回了意大利人和中国人。他是意大利、德国和爱尔兰三国混血，但是他最以他爸爸的意大利血统而自豪，饮食习惯也都一派意大利作风。

“我是中国人。”我常常这样告诉问我的人。他则比较多变，大部分时候以意大利人自居，饮食作风都可以看得出来。一到德国文化节、爱尔兰文化节的时候，他就开始变成德国人和爱尔兰人，一副好像不喝个不醉不归就对不起自己的血统的气势，我每次都忍不住要笑他。说到政治、经济、教育这些“国家大事”的时候，他又变成了普通的美国人。

今天星期二，吃完晚饭不久他照常去上课。我一个人带着飞飞（我们家的狗）去走步。带着飞飞要么跑步要么走步，散步则是最难受的。它的精力太旺盛，鼻子耳朵都灵得很，一路上碰见什么都不会放过，有时候拉都拉不住。美国现在是夏令时时间，所以晚上九点天才开始黑。我们出去的时候还有点热，飞飞走了一段路居然开始慢下来跟我同步调。这时候我才留意到前面一家房子的草坪上立了一块牌子，牌子上用三种语言写了这样的一句话：无论你来自哪里，我们很高兴和你做邻居。我不知道别人看到这个牌子是什么感受，作为一个非美国本地人，我反而觉得怪怪的，有“欲盖弥彰”之嫌。

不管你来自哪里，我们很高兴和你做邻居

比如在中国的一般居民区你就不会看到这样的牌子吧？若是在中国我自己住的社区真看到这样的牌子，我会觉得那里肯定也住了外国人至少是很明显的外地人。作为中国本地人，看到之后我反而可能觉得社区委员会很热情好客。等多同学回来我跟他聊一聊这个牌子，我很好奇他会怎么说。来美国以后，我越发发觉从不同的立场看一件事情是很有意思、很有启发的事情。

因为是一个移民国家，美国的包容性我觉得是比较强的。但正因为是移民国家，种族问题一直都是一个热议话题。我所接触到的种族问题不仅仅是国籍问题，也不仅仅是媒体上突出的不平等问题，更有自我身份的认同问题。国籍和不平等问题有太多人在讨论，而种族问题中的自我身份认同部分关注的人稍微少一些。

我现在工作的学区中学部有六十多个外语老师，近三分之二教西班牙语，近三分之一教法语，可以忽略不计的是我们另外三个老师：两个拉丁语老师和我一个中文老师。每次学区外语老师开会，大家正说着英语呢，突然几个老师就开始夹杂西班牙语说起来，到讨论热烈的时候，你就听到整个会场变成西班牙语了。整个场面特别好玩，主持的学区外语主任只好开口说西班牙语将大家拉回来。学区外语主任是资深的德语老师，后来开始深入了解其他语言包括中文，我感叹：原来是工作所需！学区今年开中文，明年后年中文老师就会越来越多了，我喜不自禁。

有一天我和学校的西班牙语老师一起吃午饭，正好说起自我身份认同的话题。一个老师说她的父母在堪萨斯州出生长大，结婚以后去波多黎各做生意。她在波多黎各出生长大，在那里生活到十八岁。我就问，“所以你们家说英文多还是西班牙语多？”不料她说，“你都不会相信，在波多黎各十八年，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西班牙语，他们觉得他们是美国人，不需要说西班牙语。”我问，“那他们出门呢？也只说英文，别人听不懂英文怎么办？”她更加激动了，说：”对啊，我现在都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不想学说西班牙语。别人听不懂英文的时候他们就让我们这些孩子说西班牙语帮他们做翻译。你相信吗？我们家的电视十八年都是放美国的电视节目，全英文。但是我们都以自己是波多黎各人而自豪，我不是美国人。我爱西班牙语。周末和过节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常常自己调西班牙语的电视节目看。”十八岁的时候，他们全家搬回了美国。父母回到堪萨斯州，这个老师和她的兄弟姐妹则去了各地的大学上学。在大学她常碰到这样的问题：你是哪里人？她一开始当然很自豪地说，“我是波多黎各人。”后来她发现不对，她的同学们在嘲笑她的西班牙语和有西班牙语口音的英文。那样的年纪，被嘲笑几次之后就开始敏感起来。从大二开始，她不再说西班牙语，对谁都不说，也开始学着身边的同学说美国英文。她本来就是美国中西部典型的白人长相，所以从此以后就自居美国人。但是她说她的心里有时候是难受的。直到五年以后偶然的一个机会她帮一个老师代课教小孩子西班牙语，那时心里对西班牙语的热爱迸发出来，一直教西班牙语二十五年到现在。她自嘲：“我们家现在每年都去波多黎各玩，我一开口，当地人就直夸我西班牙语好，我知道他们又把我当外国人了，后来他们发现我这个外国人不仅西班牙语好，对当地情况了如指掌，只好打消高价宰我的算盘。”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西班牙语老师说起了她的故事。我讶异，“你不是在拉斯维加斯出生长大吗？”她说，“是啊，我一辈子基本上都在那里度过的。可是你不知道，其实我爸爸是西班牙人，我妈妈是墨西哥人，年轻的时候移民到拉斯维加斯。我在青春期的时候对自己的身份也混乱过很久。一开始我常常跟一些有墨西哥血统的孩子一起玩，因为我们家说西班牙语也吃墨西哥菜。后来上了中学，我发现我好像跟他们不一样，而且可能跟白人同学一起玩比较酷，所以我也是好几年没有再说西班牙语。到高中的最后一年，我开始很讨厌身边一些白人朋友对墨西哥文化的诋毁，我觉得他们好狭隘。然后我只继续跟其中一个朋友还保持联系，又回到了我的墨西哥朋友圈里。”

最牵动我的还是华裔的自我认同问题。跟我实习的一位老师来美国的时候儿子两岁，后来她在美国生下了女儿。她说儿子和女儿小时候都是在家跟父母说中文、吃中餐，在学校则跟其他孩子一样说英文、吃各式菜。可是，儿子长大以后对中国的文学和历史特别感兴趣，不但中文说得跟在中国长大的中国人没有差，聊起中国的文学（尤其是古代文学）和历史，比很多在中国出生长大的可能还好。他似乎没有经过太多身份认同的纠结，后来跟一个中国留学生恋爱、结婚、生子，家里饮食习惯还是以中国文化为主。但是女儿却经历了很长的身份认同探索，她基本上以美国人自居，但是又觉得自己长得不像美国人，自己的饮食习惯也跟身边的朋友不一样。到高中的时候开始把头发染成金色，举手投足、身形打扮都故意开始学起身边的白人朋友。这位老师看了几年终于开口跟女儿说：“其实你就是你自己，你不用变成别的人，你也没有办法变成别的人，你站在那里，你的长相就告诉别人你是你自己。”上了大学以后，女儿逐渐开始做回自己，该说中文说中文，该说英文说英文，该做什么该穿什么都自然起来。当然，最近她开始交男朋友了，是美国本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