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觉得自己喜欢上了我的语文老师。
那时他足足大我十一岁，兼任班主任，常年穿休闲西装和白衬衫，不打领带，留分头。
那时候我们才分文理科，他是当年新来的教师，远远没有其他老师人缘好，学生们又是刚到新环境，情绪不稳定，对他也多有抵触。
还记得他第一天走进班级，两手撑在讲桌上环顾四周，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班原来的语文课代表是谁？”。
他嘴唇很薄，不笑的时候表情有点凶，我怯生生站起来，他看看我，随口说了句“连任”就开始讲课了。
后来知道他其实远没有看起来那么严肃，下了课之后也喜欢和同事嘻嘻哈哈，笑起来的时候头会习惯性向右边偏。
那时候的试卷还是油印的，要老师亲笔在纸上写好，然后拿去学校专门的地方印制。别的班级的语文老师都会偷懒——从练习册上剪下阅读理解长长的文章然后贴在纸上，但他每次都是认认真真用钢笔抄一遍，整张试卷全部手写，字迹工整清晰，非常好看。
我还见过他在稿纸上抄古诗，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字方方正正，我说老师，你写这个干嘛呀？
他头也不抬，丢给我两个字：解闷。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一门心思认定自己喜欢他，所以格外努力的学语文，下了课就跑去他办公室找他，有时候是问题目、有时候是借着送作业本的机会，实在没借口，就干脆厚着脸皮在他座位旁边站着。
当时班里的学生们依旧很不喜欢他，连带着连我这个语文课代表也一起不喜欢，私下给我起绰号，也没什么人和我一起玩。
所以我干脆没事就往办公室钻，开始的时候其他的老师还会问上几句，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只当我不存在。
后来大概他看我实在是闲，就让我帮他一起批改班里的试卷——一张写了正确答案的卷子放在中间，两个人并排坐着，对照着答案给手里的试卷画勾或者打叉，半分钟就能批完一张，通常是我比较快，因为他常常停下来思考，然后给主观题写评语。
有几次放学后他留我批卷子，全部弄完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天早就黑了，从校门口到我要去的车站有一段距离，他就提出要送我。
老师平日里骑一辆黑色自行车上下班，皮质公文包斜挎在身上，车就锁在学校教学楼侧面的自行车棚。
我上了自行车后座，心惊胆战把手放在他腰上，结果他语气特别严肃的让我去扶车座，我只好乖乖按照他说的去做。
后来渐渐混的熟了，老师终于也就不那么一板一眼，偶尔还会和我开起玩笑。
一次我俩一起过马路，他推着自行车挡在我身侧，几辆轿车飞驰而过，我吓的后退，他空出一只手抓住我衣袖，笑着说：“怕什么，车从我这边开过来，要撞也是先撞我。”
然后又话锋一转，说起他一个朋友曾经因为跟车离得太近，结果被轮胎轧掉一只脚趾。
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怕，只好悄悄又朝着他的方向挪了挪脚步。
后来他结婚了。
原来他一直是有个谈得不错的女朋友的，两个人在我们那一届即将毕业的那年春天结了婚，但学生们没人知道。
是一次我在办公室帮忙批试卷的时候，他随口提起婚礼的事，我才知道的。
拿着笔的手突然就顿住了，我直勾勾看着试卷上的字，有点不敢抬眼。
老师还在和办公室里其他人闲聊，我突然就有点生气，丢下试卷借口说有事就跑了。
从那之后我便常常逃课，去学校附近的公园闲逛什么的，成绩一落千丈。
他找我谈过几次，我犟的要命，他拿我没办法，只好看着我叹气。
印象里后来又发生了好多事，这里就不再赘述，总之最后一次和老师见面，是毕业后我回去取毕业证的时候了。
那时候我已经短发很久，他和我一起沿着楼梯往上走，偶尔低头看看我，笑着说女孩子为什么不留长发。
还说我胖了，说我那天穿的衣服显肤色黑。
说了好多有的没的，唯独没说让我以后常去看他。
我考的并不好，我以为他是生我的气了，不过也无所谓了，那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拿到了毕业证，我转身朝校门外走，他一直站在后面跟我说再见，我故意没回头，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犟些什么。
后来交了第一个男朋友，我鬼迷心窍问人家能不能私下称呼他“老师”，男朋友觉得我有毛病，笑着骂了我一顿。
大学那年，有老同学找我去参加同学聚会，我借口有事推掉了，后来听说老师一直在问他的课代表怎么没来。
后来这件事几个同学半是调侃的和我提起，我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工作后第一年，我终于鼓起勇气回去学校找他，结果发现当年的学校早已经换了名字，问起同学也都说和他失去了联系，没有人知道他后来去了哪。
搬家的时候翻出学生时代用来装“宝物”的一只铁皮月饼盒，惊喜的找到了一张当时上摄影课时偷拍的老师的照片，黑白照片由于年头太长画面已经显现出奇怪的黄褐色，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到里面人物脸上的细小神态变化。
照片里的老师原本正在校门口偷偷吸烟，看见突然出现端着相机的我，脸上露出愕然的表情来。
现在回想起过去，觉得自己终究欠老师一句感谢。
感谢他明知却装傻，也感谢他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我。
如今我比当年的他还要大上两岁，但他在我心里大概永远都是那个故作严肃、梳分头的年轻人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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