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的森林

赤脚的森林

安迪的小木屋旁有一片森林，一片安静而腼腆的森林。

每个安静的晚上，当皎洁的月亮坐在阔叶乔木上，用流淌的月光窃窃私语时，森林披着墨绿色的袍子，悄悄地伏在安迪的木屋旁，将耳朵紧紧地贴在那扇吱呀作响的门上。

门里静悄悄的，安迪正沉睡着，森林轻轻地将绿色的头发捋到耳边，于是，所有的树叶，宽厚的、狭长的、带有小虫的口水的，全部响了起来。沙沙沙，安迪的梦中有森林的气息。可一觉醒来，森林以连绵的树木的姿态站立在他屋外，悄悄拥着一湖清澈的水，沉默地微笑着。安迪不知道昨晚有一整片森林守在他身旁，昨夜的梦很快地逝去了。

可在这个寂静的晚上，从不露面的森林敲响了安迪的门。当安迪睡眼朦胧地打开门时，冰凉的夜风正从森林的另一端飘过来，整个月夜氤氲着一股悲伤的气息。

他惊讶地看到那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小男孩，他穿着一袭绿袍，有一双森绿色的眼睛，清秀的脸孔因月光而变得苍白。安迪向四处看看，木屋旁没有任何人，这个男孩仿佛是凭空出现的森林精灵。男孩以安静的目光注视着他，那双纯净的眼睛闪烁着莫名的悲伤。

“先进来吧。”安迪让出身，叹了一口气，男孩沉默地迈了进来。房间里生着炉火，安静的火焰因一丝疾风而疯狂地跳跃着，安迪关上了门。暖融融的火光照亮了男孩白纸般的脸，那双绿色的眼睛安静地打量着整洁的房间。

“那么，坐吧。”安迪咳嗽了一声，男孩没有动，瘦弱的手臂垂在身旁，裸露的皮肤闪闪发光。男孩只是怔怔地看着房间，身体微微颤抖。那双森绿色的眼睛里旋转着绿色的漩涡。安迪向壁炉里扔进几块木柴，火焰明亮地跳跃着，他的眼神被卷入这跳动的光亮中。

“安迪。”当男孩叫出他的名字时，安迪才回过神，自己的名字在空气中细微地颤动着，他惊讶极了。男孩用绿色的眼看着安迪，睫毛微微颤动着，接着，他像吟诵诗歌那样说：“我要走了。”安迪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男孩的声音清朗明亮，像寂寞的晚风拂过叶片。

“为什么要走？”安迪以奇怪的语调问到，壁炉里的火困惑地舞蹈着。男孩站在原地，以悲伤的眼看着他，“我必须要离开，这里连我的一隅之地都没有。”安迪打量着他，男孩还以沉默不语。

“这个房间很空旷，”最终，安迪摇摇头，他的神情飘忽不定：“你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夜风从他身后的门缝里挤进来，发出银笛般的尖锐的响声。

“你可以给予我空间，可别的人不愿意。”男孩晃动着手臂，身上墨绿色的袍子呼啦作响。他转过身，打算离开。触碰门把手的一瞬间，安迪叫住了他：“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

“因为被忽视。”男孩低声说，他没有转过头，声音被门缝里的风挤得变了形：“这是比消失更痛苦的事情。就像一个沉默的母亲受到孩子的奇耻大辱，可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家其乐融融；就像脚下当大地悲鸣的时候，人们不知道有什么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在向他们告别；就像一场真正的永别，可所有送行的人都载歌载舞，欢乐不已，直到生命列车驶离的那一瞬间，他们都没意识到什么。”

安迪安静地倾听着，眉头轻轻地皱起：“不可能，只要人真正活着，他们就一定会意识到。不论是家庭的支离破碎、大地的告别和生命的终结，他们都会感知到。因为我们人类活着，我们的灵魂是如此敏感。”壁炉中的火焰微微点着头，风儿弯下腰，贴着窗户滑行。窗外传来了森林的声音，树叶的奏鸣曲。

“如此敏感？”男孩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不，人类是最最愚钝的。他们不明白，根本不明白。”窗外的风大了起来，所有树叶都沙沙地响着，仿佛整个森林都在哭泣。“你们不明白，不明白每一颗树都有灵魂，每一片土地都应充满生机；你们不明白树叶会歌唱，不明白湖水会舞蹈；你们更不明白，一整片森林最终会光着脚，永远地远离身下的土地！”

抽泣的声音在房间里弥漫着，安迪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那个微颤的身影。男孩转过头，那双森绿色的眼睛里噙满泪水，他挤出一个悲伤的笑：“安迪，永别了。你将是一片无家可归的森林最后一个交谈者，你不知道，我每一个夜晚都在你窗外。”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微凉的风卷起男孩的长袍，安迪发现男孩的脚是裸露的，他消失在静静的夜色中，消失在一片暗淡的绿色里。远处，机器的巨大噪音孜孜不倦地响了起来，成群的树木轰然倒塌。

安迪站在门口，站在微凉的夜色中，他看见一个光着脚的森林，落魄而悲哀的离开这片土地。

赤脚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