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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澜烈焰之歌

沧澜烈焰之歌

作者: 星落韵升 | 来源:发表于2022-04-14 13:08 被阅读0次

    漏液,统帅府兰香阁。

    我正拥被而眠,窗隙倏忽钻入一阵阴风,吹熄了摇曳的烛火。

    一名披头散发的红衣女子向我阴森森飘来,她周身皮肉焦黑翻卷,双眼血红,手指蜷曲,骨肉分明,忽而扒上床头冷冷地凝视我。

    头皮瞬间炸裂,我大叫,却发不出声,想逃,却连一根指头也动不得。

    她瞪着血红的眼,以非人的声音咆哮:“妖女!纳命来!”

    咽喉瞬间被一双铁箍般的手爪扼住,越收越紧,我奋力蹬踏床板,却难以挣动半分……

    “小姐,小姐!快醒醒啊!”

    我强迫自己抬起沉重的眼皮,终于,那女子消失了,原是一场噩梦。

    我大口喘息着坐起来,手脚冰冷,亵衣都叫汗水濡湿透了。

    “小姐,您又做噩梦了!”

    秋月见我抖得厉害,忙为我披衣,握着巾子为我擦拭额上的冷汗。

    梦中那红衣女子是傅云霞,曾是东洲岛上最尊贵的女人,是镇守朝神阙封印的神使。

    她亦是爹爹的发妻,我的嫡母。

    自我懂事起便日日活在傅云霞的辱骂和娘亲的泪水里。

    傅云霞像一头母狮,将整个统帅府乃至东洲尽数纳入自己的爪下,容不得外来者闯入。

    娘亲是鲛人,是爹爹四年前出海时搭救回来的,不久二人有了私情,很快便有了我。

    傅云霞视我们母女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一朝除之而后快。

    然而爹爹一力庇护,硬是为我们母女辟出一块方寸之地,守着娘亲安稳地生下我。

    娘亲始终偏安一隅,带着幼小的我谨小慎微地过活。

    直到娘亲生辰那日,爹爹为她筹办家宴,还将出海时缴获的一颗东珠送给娘亲。

    傅云霞被彻底激怒,她当场用剑劈碎了东珠,辱骂我娘是不明身份的妖女,诱使爹爹贪私纳污,毁爹爹清誉。

    更当场命爹爹将娘亲腰斩,将我发卖为奴,远远地打发出岛。

    爹爹一怒之下当着府里家丁和下人的面,掷下一句:“我为爱妾做什么与你何干!”

    我趴在爹爹肩头,见傅云霞的面色刹那苍白,她伸手点着爹爹的背影,指尖打颤,唇瓣几次开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的眼底闪过嫉恨、不甘和痛悔,众多情愫如毒蛇般纠缠撕咬,花影下的艳丽女子正值盛年,却仿佛在一瞬间苍老萎顿。

    三日后,傅云霞站在朝神阙的祭台上引火自焚,像一只绚烂的火蝶坠入汪洋。

    那时,我根本不懂,一个人有多恨才会不惜焚身以火。

    傅云霞死后,爹爹不愿日日对着伤心之地,便在东洲内陆择了一处宅子,将统帅府迁至此处。

    迁居后,傅明焰宁死不愿娘亲抚养,独自住在明霞居。

    她继承了傅云霞的仇恨,看我的眼神里仿佛染上了傅云霞的影子,常趁爹爹不在将我抓到角落施暴。

    尽管傅明焰视我为仇敌,可年幼的我不知好歹,好了伤疤又厚着脸皮贴上去。

    傅云霞在世时,傅明焰总爱拿饴糖和糕点给我吃,每次远远地见傅云霞回府,她会拉着我躲起来。

    跟在她身后的时光,温暖了我最初的记忆,以至拳头落在我身上,我也恨不起来。

    然而我一厢情愿的示好与包庇,却为我换来了一场悲剧。

    在我十一岁生辰那日,本想邀她一道来我的生辰宴,我专程递上请帖,被傅明焰当场撕成两半。

    傍晚,我听下人说她正独自在汀兰小筑钓鱼,我便特意提着一盒娘亲做的糕点来寻她。

    我爬上三层亭台四处张望,傅明焰忽然从房檐上跳下来,不悦地盯着我说:“你怎么来了?”

    我心里一亮,举着食盒递到她眼前,红着脸笑眯眯地说:“长姐,今日是我的生辰,这是娘亲……”

    傅明焰脸色一变,一巴掌将食盒打翻在地,她怒目瞪视我,“谁是你长姐,臭妖女,滚开!”

    她一把搡开我,扬长而去。

    我流着泪望着散落一地的小点,又心碎又羞愧,“我只是想请你吃点心罢了……”

    当下心里委屈到极点,说了最不该说的话,“你娘亲是自焚,又不是我娘亲逼的,你为何总是这般不待见我,恨不得我死才好!”

    傅明焰本来已经下楼,她耳力极好,听我说了这几句,立刻咚咚咚地跑上来,一脚踏在我的手上狠狠碾踏,痛得我惨叫。

    她居高临下地俯瞰我,俏脸豹变,“不错!说得好!我娘亲是自焚,与你那个妖妇的娘毫无瓜葛,更与你这野种无甚干系,不过本小姐就是看你们母女不顺眼,恨不得将你们千刀万剐,丢进东海喂鱼!”

    她惊人的力量几乎踩断了我的手骨,剧痛之下,我一咬牙拔下脑后的簪子,狠命刺向她的腿,痛得她大叫。

    我握着剧痛的手不断向后蹭,扒住栏杆站起来,喘息不定。

    她拔出簪子,腿上赫然留下两个小孔,鲜血直流。

    她忽而抬眼狼视我,大叫一声扑过来,将我猛地一推。

    我惊叫着,从三层楼高的亭台上直直坠了下去,硬生生摔在石台上,当场昏厥。

    待我醒来后,娘亲坐在我的床边,哭成了泪人。

    “娘亲……”我的唇皮暴起,嗓子干的像吞了一把沙粒,难受的紧。

    “阿澜,你终于醒了,你觉得怎样?”

    “娘亲,对不住,女儿让您担心了……”见到娘亲,心里的委屈再也藏不住,眼泪决堤。

    娘亲见我这般,哭得比我还伤心,我抬起手去为她拭去泪水,却悚然发现,膝盖一动便巨痛无比,像是谁将我的腿生生打断了一般。

    我惊慌失措地望向膝盖,只见两条腿被纱布厚厚地包裹起来,肿大如象腿。

    “阿澜莫动,你听娘说,你从汀兰小筑摔下来,双膝着地,以致髌骨碎裂……怕是……”

    娘亲支吾着不肯明说,我猜到了最坏的结果,但仍抱着一线希望。

    “这以后你都不能行走了……”娘亲掩唇悲泣。

    果然,和我预想的一样,许是娘亲被我的脸色吓着了,忙安慰道:“阿澜别怕,娘亲定会请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

    “女儿今后便是残障了?”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不一下摔死呢?

    平静了一瞬后,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地坐了起来,发了疯般捶打在膝盖上,滚石碾压的剧痛如潮水般涌来,痛得我奄奄一息。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傅明焰跌跌撞撞摔进房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她双手被麻绳捆缚在身后,目露凶光。

    爹爹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去看看你妹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前脚刚走,你就按耐不住了?亏你是做长姐的,品性这般狠毒,将来如何担得起神使之名?还愣着干什么,该对你妹子说什么?”

    傅明焰紧紧绷着莲萼般小巧的下颌,咬唇不语,她怎么会认为她错了,她怕是在脑怎么不一下摔死我吧!

    我见爹爹的额角乱跳,他大约从傅明焰身上看到了傅云霞的影子。

    她斜斜瞥了一眼我的腿,嘴角浮现一丝冷然的笑意。

    她不仅没有丝毫悔意,果真盼我不得好!我心里一冷,恨意瞬间湮灭了所有期待。

    我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阿澜不怪长姐,我和长姐不过是玩闹,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小心才掉下去的……请爹爹不要责罚长姐。”

    傅明焰起先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惊讶,随后便轻松地勾起嘴角。

    爹爹浓眉倒竖,一把扯下腰上别的龙筋鞭,抡起手臂猛地挥出一鞭,“孽障!你还笑得出来!我叫你猖狂!叫你狠毒!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竟害得你妹子成了残障!你便也来陪她罢!”

    龙筋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傅明焰身上,噼啪声不绝于耳。

    她的衣衫被抽得绽开,凝白如脂的皮肉立即见红,飞扬的鞭子没多久就带了血。

    爹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越是谦让做小伏低,爹爹便越会偏袒护佑,越是嚣张跋扈,哪怕占着理也会被爹爹所不容。

    当年傅云霞应该就是吃了这个亏吧……

    傅明焰死死咬住下唇,血沫从唇角沁出,她皮肉已伤,再打必然伤筋动骨,龙筋鞭是能将人打折的。

    可傅明焰愣是咬牙生生抗着,我在一旁冷眼旁观,思索着若是爹爹将她就这样打死了,我的腿也长不回来,岂不便宜了她!

    我泪眼婆娑地望着爹爹,恳请他放过傅明焰,爹爹最终收了手。

    傅明焰的身形晃了几晃,险些栽倒。

    爹爹毫不顾惜地一脚蹬在她背上,将她蹬得一头碰在地上,厉声吼道:“该对你妹子说什么?礼义廉耻先生没教?”

    傅明焰面色惨白,表情越发麻木,她额上挂着成股的汗,身子微微颤抖,她最终咬了咬唇,断续说道:“我,我错了,是我不该,将你推下亭台,我向你赔罪!”嗓子已经哑得听不出原声。

    她费力地挪动膝盖转向我,然后重重磕在地上,撑着快被打残的身子硬是向我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青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有些同情傅明焰的。

    同是爹的女儿,我随时可以对爹爹撒娇邀宠,甚至无理取闹,而傅明焰从小就不受爹爹待见,只因她背负神使的血脉,以及那刚强的母亲的遗害,以致她从来没能得到爹爹半分的娇宠与疼爱。

    “我……我不怨你的,”我抿了抿唇,垂下眼轻声说道。

    三天后,爹爹押着傅明焰入了军籍,将她赶去了远在百里之外的金乌卫营房,我听说滨海营房条件艰苦,连沐浴都要轮排。

    几个月后,东洲岛入了冬。

    这个时节的海滨分外潮湿阴冷,女子必是不好受的,但愿傅明焰保重好身子,不然落下病根,将来上了年岁,怕不是同我一般也要坐轮椅了。

    我在房内烤着银丝碳烧的火炉,攥紧盖在膝上的绒毯,心中冷意更甚。

    东海潮涨潮退,转眼三年已过,我已及笄。

    冲着金乌卫统帅千金的身份,求娶我的庚贴如雪片般纷至沓来。

    娘亲满含欣喜地一张张翻看,细细对照生辰八字,而我却丝毫不起波澜。

    我不过是一个残障罢了,又有谁会真心待我?

    爹爹刚回府便向我提起婚事,我忍不住顶撞他:“长姐尚未婚配,哪有小妹先出嫁的道理?”

    娘亲闻言愁得咳嗽不止,爹爹脸色更是一变。

    这话可是触到了爹爹的隐晦之痛,神使一脉只得冠以傅姓,死后也只能进傅家的宗祠。

    爹爹当年冒死娶了我娘亲,也是因与娘亲珠胎暗结,我一出生便随父姓,多少圆了他为兰家存续香火的心思。

    然而他却无意间遗忘了,傅明焰亦是他的骨肉,却在及笄之年便入了滨海营房为军,日日与一群糙汉同吃同住,贻误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经我撞破,爹爹自感愧疚,不日便将傅明焰召回府里。

    隔了三年未见,我很想看看傅明焰如今变成何模样。

    隔着珠帘,我隐约望见一道高挑的身影。

    秋月撩开珠帘推我进去,我坐在轮椅上向傅明焰曲身行礼,“阿澜见过长姐。”

    傅明焰见到我也是微怔,迟疑半晌才向我抱了抱拳,算是打过招呼。

    我抬起头,忽的眼前一亮,没想到滨海恶劣的环境竟将她养的这般丰姿勃发,姿容明艳,模样瞧着倒比在府邸还俊俏。

    她倒是有福气的,我垂下眼,眼神很快又暗淡下去。

    “阿焰,你没告诉我你还有个妹子呀?”

    我吓了一跳,只见一名金甲少年托着头盔走上前来,一双黑亮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我。

    “哪里来的野小子,见我们二小姐在此也不知避嫌!”秋月上前将我挡在身后。

    少年抓了抓头,忙抱拳赔罪,傅明焰却上前,发出一声冷哼,“二小姐不好好呆在闺阁里绣花,做什么抛头露面?”

    秋月不敢顶撞傅明焰,恼得满脸红透,我轻轻拍了拍秋月的手背,示意她退下。

    我含笑回道:“长姐教训的是,三年未见,阿澜思念长姐,便命秋月急着推我前来,却不想长姐带了人回来,还望长姐莫怪。”

    傅明焰面色一寒,一副被恶心到的模样。

    “你们姐妹是许久未见了,阿焰呐,阿澜这丫头常向我问起你,足见她是思你念你的紧,你既已搬回府里,你们姊妹日后便可时常伴在一处了。”

    爹爹刚踏进西花厅,见我们都在一处,颇感欣慰。

    傅明焰面色大变,她急道:“父帅是何意?您只是叫我回府上小住几日,明焰还要回去的!”

    爹爹皱了皱眉,压住明显的不悦道:“你如今已快满十七了,明年即可继承神使,在此之前,为父要为你定下一门亲事,你若还想返回营房也不是不可,且待亲事定了再说。”

    傅明焰剑眉倒竖,口不择言地道:“明焰无心亲事,这辈子都不想成亲!”

    爹爹一怒,点着她道:“胡说八道!九歌,送千夫长回房!”

    金甲少年闻言微愣,忙抱拳应是。

    此时傅明焰额心的火焰印记腾地鲜亮起来,那是神使之血因愤怒而激发,“我再说一次,我不想成亲!我不想像我娘那般……”

    那一瞬,我仿佛又看到了傅云霞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

    爹爹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将傅明焰的脸打偏过去,登时留下五道红痕。

    傅明焰歪着头吐出一口血沫,悍不畏死地瞪着爹爹,两个人各自梗脖呲目,活像被激怒的斗鸡。

    我在一旁颤声劝道:“爹爹,长姐才回到府上,不如等些日子,等长姐……”

    傅明焰朝我怒吼:“滚开!何时轮到你插嘴!”

    爹爹已经红了眼,他伸手朝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他怒极低喝:“陈管家,取家法来,取本帅的龙筋鞭来!”

    “爹爹,您息怒……”

    “秋月,将二小姐送回房里。”

    爹爹刚交代完,陈管家已将龙筋鞭呈了上来。

    他一把抓起鞭子,抡臂猛挥,预想中的鞭打声却没有响起。

    傅明焰一把抓住鞭子紧握在手,眼神通红地瞪着爹爹,这场景与三年前何其相似,只不过傅明焰已有余力反抗。

    爹爹惊诧地盯着傅明焰,咬牙怒吼:“放手!”

    “……”

    傅明焰握着鞭子的虎口在滴血。

    “孽障!”

    爹爹猛地夺过鞭子,带下傅明焰手心一块皮肉。

    九歌忽然冲过来,跪在傅明焰身侧叩首急道:“统帅息怒啊!求您看在阿,看在千夫长三年来总是身先士卒,身上已落下大大小小无数伤口的份上,宽宥她吧!她毕竟是女儿身……”

    傅明焰屈掌成拳,厉声喝道:“住口,谁叫你求他的!”

    爹爹怒极反笑,“听听,如此不识好歹,叫我这个当爹的还怎么宽宥?”

    他扬起手再次挥鞭,此时娘亲身边的丫鬟快步赶来,急道:“老爷,夫人咳血了!”

    “什么?”

    我和爹爹同时一惊,秋月忙推着我跟在爹爹身后,匆匆赶往衡水居。

    娘亲歪在榻上,气色灰败,下人端着一盆水下去,沾着血的巾子在水里泡开。

    “娘亲!”

    我焦急地唤她,爹爹忙叫下人去叫崇老来为娘亲诊治。

    “我身子向来好好坏坏的,你们不必这般担忧……”娘亲提着唇角。

    崇老提着药箱赶来为娘亲诊脉,半晌开方,只说是时节乍暖还寒,娘亲的身子受了刺激,这才咳了血。

    跟着崇老学医有段日子,自然明白他不过是宽慰娘亲,娘亲的大限怕是要到了……

    娘亲本是鲛人,上岸后再不回到海里将有损寿命,她早年曾遭遇魔人虐杀,身子一直未好,为了生育我又损耗许多元气,能活到现在已是不易。

    我顿感心事沉重,便叫秋月推我出去透透气,此时园子里起了风,秋月担心我的腿受寒,将我推到一处假山后,赶回去拿绒毯。

    我抬头望向请冷冷的天兀自神伤,忽闻一道清亮的声音自假山后响起,“阿焰,你的手心在流血,给我看看。”

    我一怔,又听闻傅明焰不乐意地嗔斥,“一点小伤何足挂齿!若不是姓兰的妖女生事,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还像三年前那般将我打脱一层皮……”

    我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待在原地。

    九歌半蹲下来,现出半边身子,他仰首望向傅明焰说道:“我的大小姐,你消消火!这伤若不及时处置,化了脓就麻烦了。”

    我偏过头恰好可以瞧见九歌,而他却因视线受阻瞧不见我。

    只见他捧住傅明焰受伤的手,垂下眼轻轻吹气,睫羽跟着轻颤,随后又从怀里掏出伤药一点点敷上。

    那张侧颜线条硬朗,如刀劈斧削,然而那专注的神情却温柔到极致。

    我耳根一热,不觉心跳快了几分。

    我一直久居闺阁,并未见过除了爹爹以外的男子,家中的小厮从不许进内院,独独今日意外撞见这一幕,内心的冲击竟如此强烈。

    忽闻傅明焰嘶了一声,九歌抬眼望向她,佯装嗔怪道:“疼吧,怎么回了府里脾气这样大了?连统帅也敢顶撞?”

    傅明焰收回手,语气又变得凌厉,“他总是看我不顺眼,从小打到大!有本事就打死本小姐!”

    九歌又将她的手捉回来,扯下纱布一圈圈缠在伤处,随后张口将纱布咬断,加重力道打了个结,痛的傅明焰轻哼一声。

    她反手敲在对方额头上,抱怨道:“臭小子,你给我轻点!”

    “都说了以后不许再说死不死这种话了!叫你不长记性!”九歌弹了弹傅明焰的额头,跳起来便跑,傅明焰笑骂两句,起身追上去。

    我大大舒了一口气,幸好这两人是向明霞居离去,否则就会发现我了。

    原本我只当那金甲少年是傅明焰的侍卫,却不想二人私下里竟亲密至此。

    难怪她那般抗拒婚事,原是心有所属。

    想到那九歌那般呵护她的样子,不知怎的,就想到当年傅明焰在汀兰小筑将我一把推下去的情景,膝盖此时本无觉知,却倏然隐隐作痛起来。

    我双膝跌断整整三年不见好转,而傅明焰这三年来却活的这般意气风发。

    我将要失去最疼爱我的娘亲,而她身边却多了一个护她宠她的人。

    嫉恨一旦在心里生根,便再难拔除。

    娘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想为娘亲侍疾,因腿脚受制也搭不上手。

    我便整日躲在书房翻阅医书药典,偶然间翻到一本旧医书,上面记载,神使之血可愈百症,取若干混水煎服,可使病弱者扶正返阳,延年益寿。

    我如获至宝,私下向崇老印证,他却极力要我打消了这念头,说神使乃得天神庇佑,护我东洲安泰,绝不可不敬,再来那医书记载的尽是偏方邪术,未经辩证,实效存疑。

    崇老这般说必是为了打消我取血的念头,但为了娘亲,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试。

    我不敢向爹爹提起,他虽一心向着娘亲,但他毕竟是金乌卫的统帅,这等未经求证的事必不肯轻易答应,我不敢冒险。

    但如何才能取到血呢?正待我苦思冥想之际,变故陡生。

    一日,金乌卫快马来报,滨海几座渔村接连遭遇魔侵,渔民死伤惨重,爹爹立即换上戎装策马出征。

    近些年,滨海魔袭爆发的愈发频繁,加固封印的日子临近,‘堕天’又开始不安分了。

    ‘堕天’乃上古魔神,法力高强,若要长久压制只能倚仗封印,而封印每隔十八年需以神使之血灌注加固。

    一旦封印灌注完成,东洲将迎来更长久的安定,若是封印出现残缺,堕天将冲破禁制,东洲将沦陷为魔王的掌中之物。

    封印加固之前,统帅的责任便是剿灭大大小小的魔患,护佑东洲安宁。

    如今爹爹出征未还,已有成百上千流离失所的渔民向东洲内陆迁移,不少流民聚集在统帅府门前露宿乞食,向出门采买的小厮乞食。

    一日,一名小厮出门采买,夜半才归。

    不久,我听到兰香阁门外传来些怪异的动静。

    我常年噩梦缠身,向来眠的浅,惊醒后便悄悄叫醒了守夜的秋月,指了指门外。

    秋月胆子大,拿上一把扫帚就冲出院门查看。

    没多久她忽然返回,转身把门抵上,她惊慌失措地说:“小姐,那帮厨的小厮着了魔似的来抓我,两只眼睛黑洞洞的,说得不是人话!”

    我坐在床上也傻了,正不知该如何,忽然一只森白的手爪猛然抓破门板,险些抓到秋月。

    秋月尖叫着退到床边,搂着我瑟瑟发抖。

    我瞥见笸箩里的剪刀,爬过去一把抓在手上,房门“咣”的一声被拍烂,那小厮冲进来歪着脖子向我们扑将上来。

    秋月吓得拿瓷枕砸他,那小厮像不知道疼一般抓碎了瓷枕,又一爪抓向我,我闭上眼凌空挥舞剪刀,慌乱中一剪刀插穿他的手背上,将他钉在床头。

    我滚落在地,撑起身子奋力爬离,秋月忙上来扶我,谁知那小厮竟一把拔出剪刀,嘶吼一声扑上来一把抓住了秋月。

    “秋月!你快放开她!来人呐……”

    我大叫着,秋月尚在挣扎仍不忘朝我喊道:“小姐快逃……”

    那厮张口咬在秋月脖颈的一侧,扯下一大块皮肉,鲜血喷洒了秋月一身,她脖颈一歪便不动了。

    他抱住秋月的尸身开始撕咬,泪水瞬间糊住了我的双眼,浑身抖如糠筛,此时衡水居方向传来一声尖叫,是娘亲!

    我咬着牙向衡水居爬去,近在咫尺的院门却距离我那般遥远……

    很快,身后传来一声嘶吼,我身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向后缩,那魔人挥舞尖爪在我脚踝上划出一道血口,痛得我一声惨叫。

    那魔人动作忽然一停,将爪上沾染的血凑在鼻尖嗅闻,又伸出腥臭长舌舔舐,口里含混不清地发出“鲛……人……”的怪声。

    那魔人似乎格外兴奋,陡然裂开深至耳后的大口,尖长兽齿上还挂着肚肠和碎肉,血腥的令人欲呕,他猛地向我的脖颈扑来,我绝望地闭上眼。

    不料身子一轻,再睁开眼时,却见傅明焰单手拎着那魔人的衣领,右手横剑刺穿他的头颅,血污迸溅一地,那魔人连声音也未发出,只抽搐了两下,便抽了骨似的软到在地。

    她额心那簇鲜红的火焰印记灿然生辉,映出眼底神威凛凛,仿若天人。

    我还呆呆愣着,大口喘息不定,她居高临下斜睨着我,冷淡地说:“已经死了。”

    我扯住她的衣摆攥得死紧,“我娘亲……”

    此时,九歌提剑踏进兰香阁,他向傅明焰抱拳行礼,“共四名魔人混进府邸,有丫鬟有小厮,都是被染了魔气的流民咬中夺了舍,还好发现及时没有累及他人,现下已全数料理。”

    他忽而瞧见坐在地上的我,皱了皱眉,“二小姐,你受伤了?”

    经他提醒,我才注意到伤口,方才太过惊恐竟忘了疼。

    我扶着膝,忍痛急急问道:“我娘亲如何了?”

    “二小姐宽心,死的是个丫鬟,令堂无碍,只受了些惊吓……你伤口不浅,须得立即处理。”九歌盯着我的脚踝,颇有些担忧。

    傅明焰扫了一眼我的脚踝,随口说道:“把毒挤出来便是!你先处理魔尸!”

    九歌点点头,他推来轮椅,道声得罪便将我抱起来放在轮椅上,遂扭身出了兰香阁。

    傅明焰随手将我推进房内,秋月的尸首还横陈在地上,房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傅明焰扫了一眼惨死的秋月,淡然说道:“这是你身边的丫鬟吧,今日算她倒霉,做了你的替死鬼。”

    我不忍去看秋月的尸身,想到她临死前还叫我快走,泪水就止不住地流,傅明焰冷然喝道:“人死都死了,哭有何用!”

    她又叫我抬起腿来上药,我止住泪,攥着指尖低声说:“我……抬不起来”。

    傅明焰一怔,面色几变,那原本嫌恶的眉眼忽而松垂,现出几分不宜察觉的赧然。

    她搬来一把矮凳,将我小腿放在矮凳上,只见那道伤口不仅深,且四周已经肿胀发黑,我吓了一跳,莫非那魔人的爪甲有毒!

    傅明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放在烛火上边烤边说:“魔人皆是毒物,其爪剧毒无比,我要将毒挤干净,你且忍耐一下!”

    “等等……”

    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将我的手脚困在轮椅上,一把捉住我的小腿,握着匕首在伤处猛然一割,痛的我死死抠住轮椅把手,冷汗涔涔而下,大口喘息。

    谁知她划完一刀跟着又竖划下第二刀,疼得我眼前一黑。

    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脚踝就像被一圈烙铁做成的箍环死死咬住,连着周身都好似泡在滚水里,来回煎煮。

    我听到娘亲的声音,“崇老,阿澜的伤总也不见好,已是昏睡三天了……”

    我想睁开眼,奈何眼皮却重如千斤。

    “夫人,这伤口残毒未净,才致二小姐高烧不退,且毒已走入经脉,怕是……”

    “崇老,到底如何了?”娘亲急道。

    “二小姐自小体弱,这毒性烈,毒发迅猛,她的经脉已经受损,若要度过此劫,只有将伤处截去,才得保命啊!”

    “什么!”

    我怔住,双耳一阵嗡鸣。

    不!不要砍我的腿,我已经是残障了,我不要再做个残缺的人!可谁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娘亲沉默良久,又颤声问道:“真的别无他法了吗?若是截了腿,叫阿澜今后如何面对啊!”

    “夫人,保命和断肢相比,自然保命为先啊!”

    他们再说什么我已然听不分明,高热烧的我感觉不到脚踝,仿佛整条右腿都跟着不见了,恐惧将我拖入深渊。

    我在黑暗中沉沦,耳边不期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这般标志的美人儿,今后就只有一条腿儿了,真叫人痛心啊!”

    是谁?

    我猛地睁开眼,只见一道黑影如烟似雾似的在眼前游荡,令人不寒而栗。

    “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只是不忍心,这原本不过划破一道血口而已,若是将毒排尽,何至于此,这分明就是故意为之,那人好生阴毒!”

    “你说什么?你是说是傅明焰……”

    我只记得昏厥前,傅明焰用匕首割开伤处,她说要为我清毒,难道……

    又是一阵桀桀怪笑,那影子骤然飘近,绕着我打转,“就是你的好长姐,借此机会阴你罢了,就像当年她将你推下亭台,累你摔碎髌骨。”

    “你如何知晓?你到底是谁?”

    那黑影忽而靠近,黑洞洞的瞳孔中骤然映出我自己的脸来,我大骇不已,惊声尖叫,那黑影竖起指尖点压在我的唇上,转而消散无踪。

    那之后我仍然无法醒来,但意识却格外清晰,清晰地感知薄刃一层层割开皮肉,锯子一点点锯断腿骨,尽管喂了麻药,那层叠加剧的痛像没有尽头似的,我死命咬着牙忍耐,直到他们将右腿连着膝盖彻底截断。

    三日后,我在疼痛中醒来,娘亲守在我身边,哭得眼睛都肿了,我却无知无觉,麻木地盯着床帷。

    娘亲哽咽着抚着我的额头,叹息不止,“这几日,你长姐日日过来瞧你,自觉对不住你,说待你醒来要亲自向你赔罪。”

    我冷笑一声,“赔罪?她巴不得我死呢,如今死也没死成,倒是让她不称意了!”

    “阿澜,幸得你长姐及时将毒挤出大半,否则恐要伤及性命……”

    “你是说我还得感谢傅明焰了,若不是她,我连命都没了,现下不过是没了条腿,我还赚了?”

    “阿澜……”娘亲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屏风后脚步声远去,我瞥见一道身影匆匆逃离,定是傅明焰!她是来瞧我笑话的吗?还是来瞧我死了没有?

    死或许才是解脱,而我却落得终生残缺,恨意在心口烈烈灼烧。

    傅明焰,你终是将你娘亲自焚的账算在我头上!

    自从截肢以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傅云霞,或许她正在阴曹地府瞧我的笑话呢!

    我没了一条腿,爹爹也并未怎样责怪傅明焰,他们都认为是傅明焰及时将毒逼出,才保我一命。

    数月后,小菊推着我在花园里赏花,路经汀兰小筑,我瞥见九歌的身影,既然他在,傅明焰必然不远,果然如我所料,她就坐在九歌对面饮茶。

    我指了指一旁的竹园小径,小菊将我推过去,原想避开她,耳边却飘来她不屑的声音,“我爹便是我娘挑的,他还不是找了个鲛人做妾!男人没有一个可靠的!”

    我抬了抬手,小菊便停下。

    “……阿焰,并非所有男人都不忠!我,我就不会……我只忠于我心悦之人!”

    短暂沉默后,我听到瓷器碎裂之声,傅明焰起身离去,独留九歌一人在原地,盯着碎了一地的瓷片发呆。

    我向小菊招了招手,附耳吩咐几声,她便乖巧离去。

    我抽出绢帕,扬手松开,任风将绢帕吹跑,然后再费力地转动轮椅,弯下腰去够。

    “二小姐?”

    九歌见到我怔了怔,绢帕随风飘至他脚下,他弯腰将绢帕拾起交还于我,我向他弯了弯身道谢。

    他的目光落在我右侧空空的裙裾上,很快转开眼。

    “小菊去取绒毯,让你见笑了……”我抱臂,握着绢帕打了个喷嚏。

    他见状便脱下身上的比甲双手捧给我,“二小姐,若不嫌弃先披上吧,可别着了风寒。”

    “多谢!”

    我接过带着对方体温的比甲,耳根一热,动作缓了一瞬,他以为我身子不便,便将那件比甲搭在我身前,征得同意后,将我推向兰香阁。

    “其实,我真心羡慕长姐……”

    我自顾自说:“她身边有你这般可靠细致的人,长姐比我有福气……”

    轮椅停了一瞬,“我只是千夫长手下的侍卫。”九歌声气低落。

    “爹爹将神使的安危交到你的手上,足见你值得倚重,那日府里闹魔袭,多亏你及时出手救了我娘亲一命,尚还未谢过你,下月初便是我的生辰了,到时务必赏光一聚!”

    九歌迟疑了一瞬,我又请他力邀长姐一道前来,他便欣然应下。

    生辰那日,傅明焰果然和九歌一同前来。

    我并不意外,帖子是我叫小菊亲自送到傅明焰手上的。

    自我截肢以后,傅明焰一直躲着我,我却逢人便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倒弄得她愧疚更甚。

    “长姐你能来,阿澜实在是高兴!盼了许多年,总算盼到长姐同我庆生!”

    我满怀笑意,向她伸出手,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多年前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三年前,我是真心实意邀她同往,结果她将我推下汀兰小筑,导致我摔断腿。

    如今,傅明焰替我放毒不利,害得我整条腿都没了,可我却丝毫未怪罪她,她的表情极不自然,目光一触我那空了一边的裙裾,就像烫到一般立即挪开眼。

    我毫不在意地招呼他们二人入席,小菊挨个斟酒,我含笑向傅明焰举杯,“阿澜从小就仰慕长姐,盼着有一日能像长姐一般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可惜阿澜福薄,再没这机会了!”

    我自斟自饮了一杯,余光瞥见傅明焰几乎要坐不住了。

    “长姐,若不是你,小妹断然活不到今日!今后咱们姐妹一心,再不要生分了,好吗?”

    我含笑举杯,无比真诚地望着她,傅明焰也定定地望着我,随后举杯与我相碰,梗着脖子一饮而尽。

    我再次伸出手,她终于伸出手与我相握,这迟来了许多年的冰释前嫌在夜色下格外温暖。

    我不由得坠下泪来,傅明焰的脸上也露出无限感慨,九歌见我与傅明焰如此,欣慰地举杯同贺,今夜果真宾主尽欢。

    傅明焰的手很温热,却不似一般女儿家柔软,指腹与虎口都生有薄茧,我能够感受到她掌腹下涌动的勃勃血气,不由得咽了口津液。

    酒过数巡,大家都醉了。

    傅明焰潮红的面颊生光,又哭又笑地说了许多醉话,含含糊糊地喊着娘亲,终于醉倒。

    我勾唇冷笑,心里仿佛揣着块陈年坚冰,那酒里放了些许我亲自调制的安睡药粉,我提前服过解药,无比清醒地望着两个醉倒的人。

    我向一旁使了个眼色,两名婆子上前,一人捉住傅明焰的手腕,一人摔碎酒盏,取碎瓷在她腕上割破一道血口,接了一碗血,随后仔细包扎上,再将傅明焰抬上座辇送回明霞居。

    小菊又指使另两个壮硕的婆子将九歌扛进兰香阁。

    闺阁内,九歌满面酡红地倒在我的床榻上,我轻声唤他,颤抖着脱下自己的裙衫,靠在他怀里,肌肤相贴,一颗心悸动着不知如何安放。

    九歌醉意朦胧地睁开眼,眼前芙蓉帐暖,怀中温香软玉,他羽睫轻颤着,修长滚烫的手抚上我的脸,口里喃喃唤着,“阿焰……”

    随后温柔又急切地覆在我身上。

    ……

    疼痛中,我呜咽着,恍恍惚惚地感到我的断腿竟再生,海藻般盘住那陷入花茎深处的男子,沉沦在复仇的快感中,欲生欲死。

    翌日,曙光撕破了一夜荒唐,九歌在我的哭泣中浑浑噩噩醒来。

    好巧不巧,爹爹一早赶回府上,听闻下人举报,一怒之下将九歌拿了,严令杖责。

    打到不知多少下,我披着衣叫丫鬟推了去,弯身跌在地上,哭着求爹爹宽恕九歌。

    爹爹心痛不已,忙叫丫鬟扶我起身,我以死相逼,求他将我嫁给九歌。

    爹爹拗不过我,最终责令九歌三个月后择一吉日入赘统帅府与我成婚。

    九歌一怔,肩膀整个塌了下去,额头抵在地上,竟似生不如死。

    傅明焰披头散发地赶到兰香阁门前,扶着门目睹了一切,落荒而逃。

    自从爹爹定下了我和九歌的亲事,他便将九歌赶回滨海营房,将他的军衔提至副将。

    娘亲得知后,虽不是她所愿,看在我的份上也只得默许,强撑着病体为我张罗嫁妆。

    傅明焰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日不吃不喝,没几天就病倒了。

    期间,我差丫鬟送去补品,一并被她丢出门外,我又手书一封信,满纸歉意,求她原谅,自然没有得到她的回音。

    傅明焰,你也有今日!

    我对镜梳发,满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畅快与自得。

    闺房一角的瓷碗里凝结着酱红色的脂块,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取血后我一直用冰镇着保藏,待风波平静后才取出来。

    我像着了魔一样端起那碗传说可以扶正返阳,延年益寿的神使之血,忍不住又咽下一口津液,想象着喝下后流进四肢百骸的甘甜。

    这是给娘亲的,我这是怎么了?

    我甩甩头清醒过来,招呼小菊将这碗血放进食盒,送去小厨房煎煮。

    半个时辰后,我端着这碗热腾腾的“药汁”送到娘亲面前。

    “娘亲,这是女儿遍寻药典古方得来的,定能治愈您的顽疾,快趁热喝了吧!”

    她为着我的孝心,舀起一勺送进口中。

    她喝了两勺忽然呕的一声全数吐了出来,扶着胸口皱眉道:“这药的味道怎的这般……”

    我望着洒了半碗的血汁一阵懊恼,忙叫小菊将剩下的汤药收进食盒里。

    我向娘亲解释许是药引味道刺鼻,我见娘亲面色疲乏,便吩咐丫鬟服侍她歇息,叫小菊将我推回房。

    最终,我独自在房里将剩下的血汁喝个干净,馨甜的甘露滑进喉间,如枯田逢春雨,沙地遇甘霖,四肢百骸通泰无阻。

    “滋味如何呀?”

    一声熟悉的粗噶的声音幽幽回荡,我睁开眼,对镜展颜一笑。

    “快活吗?”

    一道黑影现形,投射在镜中与我对望,‘她’的脸粉嫩红润,唇瓣娇艳,再也不是多年的病态模样,我左右顾盼,对自己这张活色生香的面色满意极了。

    镜中女子笑得更加娇媚,启唇问道:“还想要更多吗?”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怎么做?”

    “杀了她!杀了傅明焰!”

    我一怔,彻骨寒意从脚底直窜后脑,我一个机灵醒来,顿时瘫软在轮椅上,“不不!她是我的长姐!她是东洲未来的神使,我做不到……”

    一只无形的手捏住我的下颌猛的提起,迫使我与镜中人对视,“丫头,你忘了你的腿是怎么断的,是怎么没的?忘了傅明焰如何羞辱你,如何羞辱你娘亲的?”

    我摆着头,眼里蓄满泪,只想逃。

    “那么九歌呢?”

    镜中人戏谑地盯着我,勾起一抹浪荡的笑:“你就这样放他和傅明焰私奔?你要成全她们?那可是你的初夜啊!”

    我一脸怔忪,忽而面颊滚烫,闭上眼,摇着头哭喊着:“不是,我没有!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

    我猛地挣脱钳制,从轮椅上跌坐在地,掌心蹭破一块皮,顿感痛彻心扉。

    “啧啧啧,那样一个让你神魂颠倒的男人,好不容易抓住,轻易放了可就是旁人的了!”

    我怔在当下,眼前浮现出九歌和傅明焰缠绵相拥的身影,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来,冲散了恐惧。

    “如何杀……杀了傅明焰?”

    我抖着唇吐出这句话,却止不住牙齿咯咯撞击。

    “你不必怕,一切有我!你只需设法赶到朝神阙,在她加固封印时,便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朝神阙?我如何有机会接近朝神阙,那是禁地……”我迟疑了,除了神使,没有人可以接近神的祭台。

    “事在人为!”

    那黑雾环绕着我,像情人的手伸向我的小腹,“怀胎八月,瓜熟蒂落,大事乃成!”

    我心下一凛,不可置信地轻按在小腹上,算算日子,已有两个多月未来月事了,心跳忽然加速,胸口剧烈起伏,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慌乱。

    难道我怀了九歌的孩子……

    胃里一阵翻涌,眼前一花,我昏了过去。

    十三

    待我醒来,已经躺在床榻上,小菊支支吾吾地说:“小姐,方才大夫来看过,说……说小姐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我淡然一笑,“我知道了,去找几个可靠的稳婆备着。”

    过了两日,爹爹怒气冲冲赶回到府邸,苦口婆心地劝我说:“阿澜,爹爹另给你寻一户匹配的夫家,至于那个兔崽子,你就当他死了吧!”

    “爹爹何出此言?”我撑着身子,面容憔悴,明知故问。

    爹爹凝噎,不肯告知我傅明焰已经与九歌私奔。

    我暗自冷笑,却满面凄楚地向爹爹弯身叩拜,“爹爹,恕女儿不孝,阿澜非九歌不嫁……我已怀有身孕。”

    “你说什么!”爹爹一怒而起。

    小菊在一旁噗通一声跪下,边哭边说:“大夫把过脉了,是喜脉,小姐已有近三个月的身孕!”

    爹爹听闻颓然跌坐,气得一拍大腿,起身离去。

    不出月余,爹爹将那两人捉拿回来,当夜将傅明焰押去营房看守。

    几日后,爹爹在统帅府为我和九歌举办婚礼。

    高堂之上,我身穿嫁衣坐在轮椅上,却看不见身旁的新郎,我忐忑不安地行礼,跨火盆的时候,却是他背着我,令我稳妥安心。

    入了洞房,我们被刺目的大红包围,我端坐在床榻一侧,他坐在另一侧。

    盖头下,我瞥见那双修长的手紧捏着喜秤,指节捏的发白,我等了许久,只听得烛泪燃得滋滋作响。

    “二小姐……”

    “今后叫我阿澜,夫君。”

    “……我”九歌欲言又止,我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握着他的手挑起盖头。

    他不敢正视我的脸,深邃的眉目在这张年轻俊逸的脸上投下阴影,让人不由地想要深深刻进心里。

    我伸出手捧起他的脸,“一切是我心甘情愿,只是委屈了你,不得不娶一个废人……”

    他略有动容,欲启唇,却被我止住,“我知你心里只有长姐一人,我不求你娶了我便要忘了她,我只求你看在……看在孩子的份上,接纳我,好吗?”

    “求你……”我丢掉了尊严,丢掉了伪装,赌上一切。

    九歌绷紧的下颌略微松弛,他抬手替我拭去泪,“是我配不上你……是我糊涂混账!既然一日为夫,我自然会担起为夫的责任,为了孩子,为了你,我会忘了她的。”

    我满心安慰地靠在他怀中,他拥住我,肢体紧张僵硬。

    时间会改变一切的,我含笑闭上眼。

    成婚第二日,九歌推着我向爹爹和娘亲敬茶,忽有下人来报,说大小姐在门外,恳请放她进来敬新人一杯喜酒。

    九歌面露愧色,足尖朝向大门,他的心早已飞到傅明焰的身边。

    爹爹绷着脸不语,娘亲更不好劝说,我面露欣喜地向爹爹恳求,准许我与长姐相见。

    片刻后,傅明焰风尘仆仆地踏进大门。

    几日不见,她那原本明艳的容色像枯萎的花瓣般失了光彩,那双上挑的瑞风眼空洞无神,眼下挂着两片青黑。

    她定定瞧了九歌一眼便收回目光,“祝你们新婚燕尔,双宿双飞!”

    她端起酒杯,指尖打着颤,仰脖痛饮。

    九歌端着酒杯,迟迟未动。

    “长姐,你要当姑姑了!”

    我轻抚着腹部,言笑晏晏,“恕我不能饮酒了,就让夫君代我吧!”

    九歌一疆,险些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好,好!双喜临门!”

    傅明焰看也不看九歌,又斟了一杯,与九歌凌空一碰,仰脖罐进口。

    她撂下酒杯,向爹爹抱拳拜别,转身离去。

    “阿焰!”

    九歌忽然唤了一声,又改口道:“千夫长……保重!”

    傅明焰半身晃了晃,随即大踏步朝门外行去。

    十五

    数月后,我的身子逐渐笨重,行动更不自如。

    九歌将我照顾得十分妥帖,无论进出都抱着我,惹得一群丫鬟下人常调笑打趣,说将军就是宠着小姐,恨不得宠到上天去。

    每晚入睡前,他亲自为我洗脚,为我肿胀的足底按摩,我该庆幸自己嫁了个好夫婿。

    “夫君,今晚就睡在床上吧!”我放下一碗燕窝,抬眸凝望他。

    九歌一僵,温和地笑说:“你身子多有不便,我怕伤着胎儿。”

    说罢他打开被褥铺在地上就寝。

    “你怕伤着孩子,就不怕伤着我吗?”

    愤恨如毒舌吐信,“成亲以后,你从来没有同我睡在一张床上过,旁人都道你对我爱护有加,却不知关上门是这幅景象!”

    九歌沉默着不再言语,却仍保持背对我的睡姿,一觉到天亮。

    一早,他仍然服侍我起身,为我穿衣打水净面,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感到胸口淤积的委屈与怒火就像火星子撒进汪洋,全数熄灭。

    临盆在即,大夫叮嘱我少活动,安心待产,我算着日子,临盆那日正赶上傅明焰十八岁的生辰,亦是封印加固之日。

    我抚着圆滚滚的肚皮,即将足月的胎儿都要快翻不动身。

    此时是我最弱的时候,如何有能力杀她?

    “你自然能杀了她的,不必怀疑!”

    森然冷意骤然在四肢百骸游走,我仿佛预见傅明焰死在我手里,她血流不止,肉身俱毁,死不瞑目,所有的恨将终结。

    “杀了她,九歌的心就是你的了,饮下她的血,你的断肢将再生!没有她,你的人生才能圆满!”

    周身血流加速,我缓缓收紧拳,蠢蠢欲动的杀机在沸腾,腹中胎儿不安地蹬踏着,我却兴奋不已。

    入夜,我睡得极不安稳,辗转反侧,浑身燥热,九歌爬起来探了探我的额头,急道:“怎的烧起来了?”

    他忙连夜赶去请大夫。

    崇老原本住在府里,白天我着人送去一包四核苏,他吃了以后就昏睡不醒。

    九歌急的恨不得找遍全城,府里的稳婆说:“将军,我看尊夫人也就这两日了,府里恐是阴气太重,不利生产啊!”

    “那怎么办?”

    “若想得注生娘娘护佑,只有择一处阳气旺盛之地,方能平安生产!夫人怀的这胎非比寻常,不能让阴邪之物惦记上,我看只有东洲最尊贵的神使才能镇住。”

    九歌将信将疑,我却再也忍不住,腹部间或收缩不止,周身大汗淋漓,稳婆上前查看,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耽误不得呀!”

    我扯着九歌的袖子,咬牙说道:“到朝神阙祭坛附近寻一处地方吧,那里离长姐近,带上稳婆同去……”

    九歌擦拭着我满头的汗,无奈之下只好叫陈管家备上马车,又着人通知了娘亲。

    他将我抱上车,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到滨海,他将我安置在一间向阳的营房,随侍的丫鬟、稳婆在房内守着我,他只得焦急地等在门外。

    海滨铅云密布,巨浪拍岸,几欲掀翻朝神阙的祭台,爹爹此刻分身无暇,他率领着数万名金乌卫驻守在祭台下方。

    螺号声起,鼓声阵阵,祭典即将开启。

    肚皮一时紧一时松,胎动异常,那鼓槌仿佛一下下敲击在腰肢上,几乎将我折断,身下骤然流淌出温热。

    稳婆大惊:“破水了!未见红先破水,这一胎凶险!别愣着,快去烧些开水!”

    丫鬟、婆子们蚂蚁一般出出进进。

    十六

    “让我生下孩儿,求你!”

    我自言自语地祈求,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阵痛频密,我倒着气,抓紧床沿。

    “夫人,袍宫快开到头了,您只管吸气使力就好……”

    我抓住她粗圆的臂膀恳求道:“婆婆,求您保住我的孩儿……啊!”

    来不及说完,腹中胀痛到极点,只听得到稳婆在我耳边呼喝,“吸气,憋住,使力!”

    我用尽气力,汗水流进眼里,到那股汹涌异常的力量现在不在我体内,她隐身在海水中,正紧盯祭台,傅明焰身着玄黑鸾凤祭服,持剑起舞。

    我闭了闭眼,这里是我兰澜一个人的战场,我要生下孩儿,九歌还在等我。

    腹部一阵痉挛,又一股温热流淌,“夫人,不可停下来啊,胎儿不能闭气太久!”

    我吸了口气,再次用力……

    祭台下海浪澎湃,狂风嘶吼,众多人身鱼首的魔人冲上浅滩,金乌卫执戈而战。

    金鼓齐鸣声中,傅明焰脚下一顿,旋腰翻腕刺出一剑,赤脚踩着朱砂划下咒文。

    绝不能让傅明焰成事!几十代神使灌注封印,叠加下来的愿力几乎将我的法力耗尽,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我沉入深海,一掌拍碎海床,冲天海浪如巨兽利齿,一举撕裂金乌卫的队形,祭台晃动不休。

    爹爹操起鼓槌,稳稳立在祭台前,他沉声道:“阿焰,你专心结阵,为父为你护法!”

    “金乌卫将士们,随本帅守住阵线!”

    金甲卫士再度聚合,列方阵,操金戈,呼喝震天。

    傅明焰舞步不停,步履更加笃定。

    “夫人,再加把劲,看到头啦!”

    稳婆一喜,又转头招呼丫鬟去端热水进来。

    我已经匀不过来气了,外面太吵,吵到我一阵阵耳鸣,周身渐渐脱力,耳边只闻稳婆焦急地催促声,周边嘈杂渐远……

    意识即将丢失之际,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我,“阿澜,撑住!”

    “将军,产房不吉,你不能进来……”

    我掀开眼皮,朝他惨淡一笑,“长姐还顺利吗?”

    九歌紧张地望着我,替我擦干额角的汗,“有父帅守着,不会有事,我只恨不能代你……”

    “傻瓜……”

    胀痛打断了我,我死死抓着九歌的手腕,用尽力气挣扎,他一声不吭,咬牙陪在一侧。

    “头出来了!快了快了!孩子快出来了!”

    稳婆忙叫人准备好包被、剪刀等物。

    眼看胜利在望,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咬紧牙关,再次用力下推,肚皮一松,孩子终于出来了。

    响亮的啼哭声绕梁不衰,稳婆剪断脐带,将孩子包好送到九歌面前,“恭喜将军,恭喜夫人,是个顶漂亮的千金!注生娘娘保佑,母女平安……”

    九歌小心翼翼接过粉粉的肉团,硬朗的面容瞬间柔化,我不禁露出笑容。

    “将军,奴婢还要帮夫人排出残血,现在夫人安好,您还是在外面等等吧。”

    九歌担忧地望着我,我欲言又止,最终微微颔首,他抱着孩子不舍地离去,粗粝的衣摆从我指尖滑走。

    九歌,愿孩子眉眼随我,将来,你便不会忘了我……

    一颗泪滑落莹亮如珠,桀桀的笑声在耳边回响,意识再度涣散。

    床单洇红了大片,一股凄厉的呼啸在我胸口聚集,我周身抖如糠筛。

    稳婆抬起满手的血惊叫连连,我忽而伸出手,轻松穿进她的胸口抓住一团血肉塞进口里。

    我歪着头咀嚼了几下,骨骼发出噼啪声,断腿处几缕黑气凝结成一支光滑完整的右腿,我一口吐出口里的碎肉,自言自语道:“我要傅明焰的!”

    一众丫鬟婆子吓得瘫软在地,我送她们一道上了路,随后起身推开房门,向祭台走去。

    十八

    “阿澜!”

    九歌抱着婴孩目瞪口呆地盯住我,娘亲孱弱地立在一旁,她更是一脸惊恐。

    我一挥手,九歌和娘亲纷纷向后跌去,婴孩在九歌怀中呱呱大哭。

    我头也不回地踏向祭台。

    爹爹的战甲染了血,他正举刀砍下一名魔人的头颅。

    不远处的祭台上,傅明焰屈膝下跪,双手托起长剑,她伸出手臂,举剑在腕上划开一道血口。

    我眼皮一虚,嗅着空气中飘散而来的甜馨气息,周身血脉鼓噪喷张。

    我牢牢锁住祭台上的玄衣身影,只见那新鲜的血液一滴不错地滴在她脚下的符文上,慢慢充满相连,血色渗入符咒化作腾腾金焰。

    我闭了闭眼,太刺眼了,我不喜欢。

    “长姐!”

    我爬上祭台,笑着朝傅明焰走过去。

    傅明焰猛然回头,楞楞地望着我,以为出现了幻觉。

    爹爹一怔,朝我大喊:“阿澜,你怎么来了?”他的目光又落在我的双腿上,面色一变,厉声道:“你不是阿澜!”

    我勾唇一笑,娇娇嗲嗲地说:“爹爹在说什么呀,您不认得阿澜了?”

    他大大地一愣,尤不可信地盯着我上下打量,蓦地举刀向我劈来,“魔障!滚出阿澜的身子!”

    我侧身让过,娇笑道:“是你的女儿自己生了心魔,求着让我夺舍,你可知她有多委屈多恨呐?你这个当爹的既然帮不上忙,我便代你管管吧!”

    爹爹怒不可遏地再次举刀横劈,我一把握住刀刃,皮肉被割破,但凡人的力量如何与我相抗,我一把夺了他的刀,抬脚将他远远踹开。

    “爹!快住手!”傅明焰怒吼。

    一道瘦弱的身影快步越过我扑上去,一向懦弱的娘亲像换了个人一般,挺身护在爹爹身前,她满眼矛盾地望着我,不停地摇着头,不知该用何种语气开口。

    爹爹又将娘亲护在身后,他向傅明焰喊道:“不要过来!我拖住她,快将封印填满!”

    我不屑地说“尔等不过蝼蚁罢了,乖乖缴械,我便留你们全尸!”

    “阿澜……”

    九歌在我身后,我勾了勾唇,微微侧身“怎么?要一起上?也好!”

    好字还未落地,爹爹大喝一声,挥刀连砍,气势如虹,我侧身避其锋锐,一爪断其手腕上的筋腱,劈手夺过钢刀。

    我抚摸着刀刃,连赞好刀,此刀杀我子孙万千,刀刃上尤听得到凄惨的哭号。

    九歌拔出腰间佩剑伶俐辟刺,动作利落,招招不留情。

    我碾转腾挪,单手夹住剑尖,“啪”的一声夹断,正待开口,忽而一股磅礴威压自上而下将我压垮在地,动弹不得,封印开了!

    傅明焰额心的火焰印记腾地燃烧起来,她腕上的血成股流下,脚下符咒即将成型。

    爹爹拾起钢刀架在我的脖颈上,“‘堕天’,逆天者必自毙!接受神罚吧!”他举刀便砍。

    “等等!”出声的是娘亲,她到底舍不得兰澜身首异处。

    “阿梦!她不是兰澜,我们的女儿已经死了!”

    “阿澜,你还在的,是吗?回答娘亲,我感觉的到,我们的女儿还没有死……”娘亲伸手抚摸我的脸。

    我想冷笑,却不知为何眼泪不受控制似的滚落一地,光芒绚丽。

    娘亲捧着一地眼泪,惊喜地说:“阿澜没有死!她还在的,这是鲛人泪,鲛人泪……”

    爹爹的刀迟疑了,九歌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哭着唤我,“阿澜,快醒来吧!我们的孩儿不能没有娘亲……”

    不远处的沙地上,婴孩在襁褓中挥舞着粉嫩的手脚,我的身子不由得一软。

    就在此时,封印的力量减了几分,身子可以动了!傅明焰没有合拢咒文,她心软了。

    呵!愚蠢啊凡人!

    我反手夺过钢刀,飞速送进爹爹的心脏,抽出后又转手架在九歌的脖颈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完成所有动作后,血才来的及飞溅。

    “傅明焰,放下剑走出祭台,立刻!”

    我揪着九歌的发顶,抬高他的脖颈,钢刃紧压咽喉,迫他无法发声。

    我在傅明焰的眼里看到了动摇,她在流泪,唇瓣无声张合,看口型是在叫爹爹。

    “我送爹爹去了,他去寻你娘亲了,乖乖出来吧长姐,我把你心心念念的男人还给你!”

    我将九歌向前一推,提刀猛地捅穿他的后背,随着一声闷哼,我将他一刀钉在沙地上,血欢快地流淌,很快染红了他身下的黄沙。

    傅明焰手里的剑落在地上,她抬脚踏出符咒,九歌口里含着破碎的呜咽,眼睁睁盯着傅明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十九

    忽然,一道身影环住我,纤细的手握住一柄发簪深深插进我的脖颈,我抬肘将身后的女子撞飞,她的胸骨发出脆响。

    鲛人泪珠在身后散了一地。

    我一把扯出发簪,脖颈两个细小的血洞滋滋喷着血线,令我恼恨万分。

    我起身踏在九歌背上,一把将钢刃拔出,血雾绽放如莲。

    身后血路迢迢,身前即是亲亦是仇,是该终结了。

    傅明焰双眸充血,大叫一声翻身抓起剑,拼尽全力与我战在一处。

    神使觉醒非凡之力,膂力强如天神,竟与我不相上下。

    我战意高涨,和傅明焰打的难舍难分,只是选择祭台是错误的,稍不留神便会被咒文烫掉一块皮肉。

    她一剑挑破我的侧腰,我挥刀断她一臂。

    傅明焰捂着左臂,血像开了闸似的喷涌不尽,我将刀上染的血尽数舔舐干净,法力又涨了一分,真是极致美味!

    我以刀尖点着地上的血,叹道:“太可惜了,不过没关系,你的血、肉、筋、骨我都不会浪费!”

    吞了她,世上再无神使当道,东洲便是我的,天下便是我的!神,何足为惧!

    傅明焰忽然平静下来,她有条不紊地从衣襟上撕下布条紧紧扎住断臂,血止了。

    她缓缓闭上眼,复又豁然打开,眸光古井无波。

    “故弄玄虚!”

    我嗤笑一声,提刀再战,傅明焰神行合一,剑代替了左手而不见分毫迟滞,对战陷入胶着。

    我有些口干,忽而提刀压下剑,故意凑近她说道:“那晚,九歌抱着我,喊的却是你的名字……”

    她眼神一颤,我一刀划破她的大腿,血花四溅,她慢了下来。

    呵,我忽然不想一刀了结她了,千刀万剐或许更有趣,“他快死了,到黄泉做鸳鸯吧!”

    又一刀划向另一条腿,她避开了,反手一剑刺来,她的凤目里乘着泪,却无丝毫慌乱,“九歌同我说他对不起你,你们有了孩子,他说他会好好和你过日子!”

    我忽然感到心下一紧,眼泪不期然滑过冰冷的面颊。

    “骗子!他根本……”

    脑海里浮现的是九歌睡在地铺上背对我的身影,心脏陡然一冷,剑尖猛然穿透了我的胸口,力量随着温热的血滚滚流泻。

    我缓缓跪坐下来,垂首抵在傅明焰的肩头,我不可置信地握住剑身,她的剑好快!

    “长姐……”

    胸压挤出一大口腥甜。

    “阿澜,过去种种是我这个长姐愧对你,我并不想伤你的,你信我吗?”

    傅明焰凄然地抱着我,眼泪落在我脸上。

    “长姐,阿澜信你的……”

    心魔一点点抽离,身子也越来越冷,不远处,九歌横卧在沙地上,手指紧扣沙地,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用最后的力气抬起眼,望着傅明焰神祗般的面庞,想抬手为她拭去腮边沾染的血污,“长姐,对不起……”

    我的世界终于陷入黑暗,耳边回荡着越来越远的呼唤,“阿澜!”

    尾声

    傅明焰放下阿澜的尸身,将祭台上最后一处咒文的空隙以血填满,天降惊雷,‘堕天’神魂俱灭。

    粉嫩的婴儿望着如洗的晴空,含住脚尖。

    数年后,统帅府焕然一新。

    汀兰小筑里摆满了果盘,各样点心堆叠成小山。

    三岁的傅明澜个子小小,却偏要去够摆在最高尖尖上的一颗红枣蜜饯。

    “阿澜要这个吗?爹爹帮你。”男子的音色沙哑怪异。

    傅明澜不以为异,望着男子点点头。

    男子长臂一伸,将蜜饯以指尖拈下来,放在一双合拢的肉白小手上。

    另一边,乳娘抱着不足岁的婴儿坐在一旁,樱桃般的小嘴里嘬着自己幼嫩的小手,大眼睛黏在傅明澜身上。

    傅明澜将放进嘴里的蜜饯拿出来,上面沾着黏津津的口水,复又塞给婴儿。

    “阿澜,妹妹还小呢,这样会噎着她的!”

    一个轻快的声音传来,女子抠出婴儿口里的蜜饯,随手递给男子,她单手接过婴儿抱着,又弯下身以额头贴着傅明澜,“阿澜为何自己不吃呢?”

    傅明澜抬起头,小大人似的说道:“阿澜要给妹妹吃!”

    随后又扯着男子的衣袖央求道:“爹爹,阿澜能抱妹妹吗?”

    “等我们阿澜再长大些,就可以抱妹妹了!”男子抬手轻轻抚摸傅明澜的发顶。

    傅明澜又转向另一侧,急切地问道:“娘亲,阿澜何时才会长大?”

    “等阿澜长的比这石台还高的时候,就可以抱妹妹了!”

    婴儿在女子怀中兴奋地瞪着小脚,傅明澜甜甜一笑,“妹妹说要等我呢!”

    众人欢笑起来。

    柔和的晚风吹皱池水,带起女子左侧空空的袖管。

    男子展臂搂着女子,她的爱妻,刀劈斧削般硬朗的侧颜掩不住温存的笑意,双眸黑亮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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