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长梦

作者: 俞冬淮 | 来源:发表于2016-09-25 22:11 被阅读0次

    俞冬淮

    他再一次看到宦青是在陌露蒿野,九月的傍晚天色朦朦,映着四周一片无边无际的青碧,她隔着雾气缭绕的归川远远地站着,使得他竟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做梦了。

    就这样望了很久,他突然忍不住想要接近她,于是奋力往河的另一岸冲过去。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无论自己如何使力,如何向前跑,却都一直在原地不动。他惊惶地叫了起来,抬头看着没在雾气里的宦青,呼唤着她,想要逃出这个诡异的困境。他俯下身子,诧异地发现缠在两腿间的使自己原地踏步的竟是一片白雾,他猛地伸手一把将他们狠狠拽开,然后继续朝宦青跑过去。可是慢慢地,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浓到他低下头都几乎看不清自己的手。他向四周大声呼喊着宦青的名字,却得不到一声回应,他睁大了眼睛,环顾四周,尽管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可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宦青就在不远处。于是他跟着那种感觉前行,那种感觉却仿佛也往前走了那么多,无论多近在咫尺都触不可及。

    “觉天残云,呵兰余香。”

    “思及我郎,泣涕裙裳。”

    “吾郎吾爱,生不敢忘!”

    “一朝失雄,永葬扶桑!”

         那一瞬间,他脑海里惊雷般响过这样一首曲子,多情而哀怨,似乎是出自女子的手笔。他伸手不得宦青一点踪迹,雾气却越来越浓,他终于辨不出来了。他想离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开始漫无目的辗转飘荡,脑子也渐渐失去意识,最后彻底沦为了一片空白。


    他不认识她。

    当他推开院门时,才发现敲门的是位朱衣长发的女子。天空纷飞着絮白的雪花,落满了她头顶的红纸伞。外头极冷,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却还是出于礼貌,俯身询问面前那个一大早就敲门的女子。那女子抬起头,弯膝一礼,告诉他,她是从北边的三生郡来这里找她的哥哥长夷的。他不禁吃了一惊,长夷,他根本就没听过这个名字,而且据他所知,方圆几十里内也都没有这样一个叫长夷的人。似乎知道他想要说的话,不等他开口,那人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扔下纸伞,拢手盈盈一拜,火红色的裙裾飘转如花,抢答道:

    “小女子宦青,大雪封路,恳向公子求宿几晚,还望公子应允。”

     他僵了一僵,似乎没想到她竟然是求宿的。不过刹那就反应了过来,揽襟答应了。

     那之后又降了几场大雪,推开房门入眼尽是雪白。宦青也无法行路,只好继续留在他家里。家里人倒也还好,父母平日里也多行善事,对于宦青的借宿还是乐于帮忙的。唯一颇有微词的也就只有年事已高的奶奶了,在那天母亲带宦青收拾的客房去时,奶奶就拉过目送的他,说一些不好的话,大早上来求宿的人往往都有问题,更何况还是她孤身一人?说不定是深山里的山魈鬼魅之类的东西,不吉利,让他早点打发宦青离开。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拍着奶奶的肩将她送回她的房间,一路上都对她的话连连称是。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些,每当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他都会想宦青的事。说没有一丝怀疑那都是假的,但他又确实感觉不出宦青哪里不对劲,谁不准,或许她真是找那个叫什么长夷的呢?说起这儿,他又想起来在宦青来之后的几天,奶奶百般怀疑放不下,第二天于是赶早儿去了一趟离村子很远的封星观,求回来了一张灵符。说来也怪,那张说是驱邪避魔极其灵验的符咒在奶奶带回来后过了一晚上,当第二天取出来的时候,放灵符的锦盒内竟然开出了一枝伶仃的玉兰花,馥郁的芳香飘满了整个院子一天一夜。这样的结果,就连封星观的主持也说不出个所也然来。不过她却高深莫测地告诉奶奶说,这样的现象即便不是什么大吉之兆,却也绝不是凶兆。在那之后,奶奶也没有再在人前提及宦青的来历不明了。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缓缓过去,他偶尔也会去看看宦青,和她聊聊天说些有的没的的事情,一来二往彼此也算熟识了,不过令他疑惑的是中间宦青也没有离开过去找她的哥哥。这些他都没有问过他,父母似乎也都没有在意宦青的存在,或许是因为早前收留过很多人早已淡然了。

    事情的变故往往于一瞬间。那天天初放晴,宦青就匆匆出门了,穿着一身青绸刺绣的云蝶长衫。他起先还不知道她要出去,在门口遇上她的时候还打趣她穿得这样薄不怕冷,她神色匆匆不及回答他的谈笑,快速地说有了哥哥的消息她现在要出去。他担心她一个人会有危险,想陪她一起出去,不过却被她婉言谢绝了,他也不便多言,只有多嘱咐了几句。她出去的很早,可直到太阳落山,天完全黑了下来也没见她回来,最后他终于等不下去了,点了一盏灯笼便准备出去找她。出门时,奶奶拦住了他,为了一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丫头,打扰得大家天黑了都不得安生,她说什么都不肯他去找宦青。父母在一旁也不说话。他无可奈何,只好哄奶奶,勉强笑着应了不出去了。

    送奶奶回去之后,他实在放心不下宦青,生怕她出什么事,连灯笼都没拿,于是一个人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头顶高悬着一轮满月,漆黑的天宇上寒星点点。他出门时没顾得加衣服,深冬腊月,由于大雪刚歇,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周围一片亮眼的白,四下一时间冷得他直打寒战。朝手心呵了口气,搓手跺脚,身体也渐渐不那么冷了。他循着宦青可能走的路,尽管心下决绝,却也知道这也会徒劳无功。差不多找了一个多时辰,却没有一点儿踪迹,他冻得手脚一片冰凉,几乎快迈不开步子了。他想,或许宦青看着天黑回不来了,借住在了其他人家呢?更或者她已经找着她哥哥了,现在正和他在一起呢?他这样告诉自己,安慰也罢,事实也罢,他都丝毫想不进去了。小心翼翼地返家,他以自己最轻微的动静回到屋子里,身体早就僵了,掩上门,刚走到床边,就一头倒在了床上。

    冰冷与黑暗压顶而来,他却连思索的力气都没了,只觉得极冷极累,任由那一片浑噩的困意兜头罩下。

    第二天,他就剧烈地发起高烧了。刚开始父母还没有发现,还当他破天荒的睡懒觉了。直至中午都不见他出来吃饭,奶奶才急慌慌地小跑到他房间,看到他还在睡,脸色却红的不正常,心下顿生一股不好的感觉,伸手一摸额头,烫得她忍不住缩了回来。她俯身看着他衰弱的脸色,然后放声叫了起来,父母也跟着赶到,看到这幅情景,也是怔了怔,想他素日里身体强健,怎么会…奶奶看着父母立在床前一动不动,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父亲猛地惊醒,忙不迭地揽衣跑出去请大夫去了。

    此时外面还下着遮天大雪,天际灰暗无光,父亲撑伞冒雪而去,而宦青却还是不知踪迹。


    过了冬天,天气逐渐转暖。随着身体的逐渐康复,他也曾几次三番的托人去打听宦青的消息,可一直没有点回复。他刚开始焦急不已,后来却慢慢习以为常,几乎快要忘了宦青的失踪。他与她的交集不过只有那下雪的十几天而已,尽管对她颇有好感,但也谈不上有多了解,或许是她找到了她哥哥,没来得及向他们告别就离开了呢?那这样的宦青又有什么值得自己为她担心?他打理着院子里奶奶种的月桃花,想着这些,他突然看到月桃花的枝条上莫名冒出来的一个粉色的花苞,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东西。他匆匆冲进奶奶的房间,在屋里供奉着的神像的面前东翻西找,最后找出来了一个暗金色的锦盒——当初奶奶在封星观求来的灵符。

    他拿着锦盒跑到外边,在阳光下小心翼翼地打开,却没有意料中扑面而来的香气,他瞪大了眼睛,那里面本该放有一枝灵符化为的白玉兰花的锦盒,此刻却空荡一无所有。他觉得奇怪,莫不是奶奶另外放着了吧?想到这里,他扔下手里的盒子,想去找奶奶问问。可找遍了整座房子也没有找到奶奶,最后还是正准备做晚饭的母亲告诉他,奶奶出去串门了。他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出去了。

    山顶桃花开得正红,他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记忆里,小的时候爷爷经常带着自己上山玩,即便现在闭上眼睛,上山的路也在眼前一清二楚。脚底青嫩的细草,头顶湛蓝的天空,山顶浮动的白云…那样鲜活,那样美好,似乎到现在一伸手就能够得到,山雨欲来前的湿润空气,草木的清香。那个时候无忧无虑,整天整天到处疯玩,父母也不会有任何责怪,不过后来渐渐长大,爷爷去世,那样纯粹快乐的日子也一去不回了。这些记忆莫名其妙地纷至而来,就像风里缤纷的桐花。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总是会被周围的景物勾起尘封很久的记忆,即所谓的触景生情。

    他一时思绪万千,不由自主地就向山上走去。纵横的阡陌上,各色野花在初春里舒然盛放,星星点点。走到半山腰时,他突然顿住了脚,眼前的小路早已长满了荒草灌木,完全看不到路的痕迹,那隐隐还有印象中的样子,但似乎又有些不同,连他都有些不确定了。他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毅然从横生的枝木间钻了进去,他也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很久没有来过的地方现在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从那条路以后,后边的小径也被野草遮住看不出了,但是他却惊喜地发现自己没有走错,尽管路长满了荒草,但周围的景致却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他继续往前走了没几步,果不其然,就看到了记忆里那块巨大的黑色的花岗岩,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迫不及待地朝前走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翻过前边的那个山头,应该就是以前爷爷带自己发现的那个长满野花的小山谷了。

    太阳渐渐向西边落下去,他刚刚翻过那个小山头,就被迎面直射来的明晃晃的日光刺得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眼睛,等他渐渐看清了面前的事物时,才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

    繁花遍地,数不清的花朵在这座寂静的山谷里悄然绽放,五彩的蝴蝶翩迁。夕光点点,轻盈地浮动在地面上,像是无数飘落飞舞的萤火。然而最令他吃惊不是这些,而是谷底深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雪白嫣红铺放开来,美得如同燃烧的绚烂的晚霞。那是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周身洁白纯盈,顶端微红,形如百合,却比百合更柔软,只要看它一眼就绝不会忘。他看过!那支因宦青而出现的玉兰!不过此时他已然明了,那不是玉兰,当初自己没有见到簇生的它,因为玉兰绝不会有这样的风光。

    他一时不敢下去,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毁了它们,因为它们看上去是那么轻盈脆弱触之即灭。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环望四周,整个山谷在夕阳下焕发出梦幻般的光,令他陡然生出自己还是小时候的错觉。不过更多的却是,心底不知不觉生出的对宦青的挂念,缠绕着盘桓在心上,怎么也挥之不去。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将要发生,可却又说不上来那种感觉代表的究竟是什么。

     他呆呆地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黯淡漆黑他才骤然警醒。天黑了回去的路不好走,再加上父母奶奶的担忧,他匆匆起身往回赶。一路上,天地都笼罩在幽深的薄暮里,黑魆魆一片,他步子踏的越发快了,后来干脆慢跑了起来,突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身体顺着斜坡直滚,草叶刮过脸庞时的锋利感像是刀片一般。他猛地伸手死死揪住草皮,好不容易了止住去势,他爬起来,顾不得脸上的伤口,忍着痛看了一下周围。刚刚不知道从哪里滚下来了,他一时间竟然找不出回去的路。看着天空越来越暗,他突然转身朝着身后走过去。既然找不出路,但也总不能呆在原地等到天亮,还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走走看看,万一找到了呢。

    在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后他最初还能模模糊糊地认出路,但随着天色愈暗,即便他目力再好在这种极弱的光线下也看不真什么。他走了一会儿后,又担心走错了方向越走越远只有在原地坐了下来——但愿今晚会有个朗月,不然自己恐怕就真的只有露宿一夜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头,懊悔不已,下午真不该一时心血来潮就到这儿来了,现在家里人都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了,先不说明天回家后奶奶有怎样的惩戒,如果找不到回去的路,光是今晚就有自己受的了。

    春寒料峭,空气薄凉,连头顶的月亮都是冷冷清清的。他坐在草地上,衣襟都被夜晚的露水浸湿了,冷气绕着身体,他打了个喷嚏。眼前的风光迷人,银白的月色皎皎生辉,清清浅浅地落下来洒在初春冷寂的深山群木上,偶尔有夜枭的啼声惊起,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沉醉。那仿佛是天地开辟之初时的景色,却完整地绵延至今,风霜刀剑,时光更迭,它变得沧桑皤然却越发深邃睿智,像是能够洞察一切,那是岁月给予它的。而自己,好像也亲眼目睹了它历经岁月的过程,越过了万年,从亘古到现在。

    就这样漫无边际的想了很久,他脑海里过了无数的人与事,小时候,爷爷,奶奶,山丘,树,天空,河流,现在,寒风,霜露,雪…以及,那片辉煌的花---宦青。他撑起头,天上那轮月亮到自己小时候现在都丝毫未变,依然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亲切而又陌生。就这样,他突然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好像总是会想起宦青。他不是孩子了,当然知道这种挥之不去的思念意味着什么,那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不过他却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而且,他和她也并没有多么深厚的关系,至不过是接触聊天过几次而已,这样浅薄的,会是爱情么?这种每次见到宦青的莫名的愉悦感,他当初不过以为是朋友之间的欣赏而已。一念及此,他蓦然记起第一次看到宦青的时候,她抬头目光投过来的一刹的画面猛地浮现在脑海里。

    她的朱衣,她的长发,她的如波眼神,纷扬飘下的白雪,落地的红纸伞,她嘴唇微启时空气传开的涟漪。一切都仿佛近在眼前,鲜活得令他不敢正视。

    可如今的她,音讯全无…他盯着自己的掌心,叹息了一声。他看了看四周,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眼角闪过,头下意识地侧了过去。但并没有发现什么,自己刚刚应该没有看错,他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水珠,百无聊赖地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他走得近了,才看到前边的几丛灌木,他俯身,发现了一点莹绿色的光,在皎洁的月色下更甚清冷。他诧异不已,伸出手想要去接,初春怎么会有萤火虫?今天的怪事可真多。就在手刚要碰到的时候,那点光微微地抖了下,突然轻盈快速地从他面前飘过,飞了起来。他避了下,连忙举目望去,那点光升到半空然后一动不动,却越发的朦胧,像是倒影在河水中的冰雪,随时都会融进周围的月光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不经意间注意到了头顶突然变化了的月亮。他从没有看到过像今晚这样的天空,冷月低悬光芒萧瑟,天幕灰中泛亮,模模糊糊,空气薄蓝中透出冰雪的冷光,仿佛薄暮又仿佛拂晓,光明与黑暗错合的霎那迸溅出的美妙绝伦的发亮的花朵。凝神注视了片刻,空气中,那点光忽地浮动不定,翩然掠起,就像一只冰蓝色的蝴蝶振翅飞离而去。

    他踮起脚,看着它消失的方向,迅速跟了过去。

    在奔跑起来的一瞬间,他觉得耳傍似乎掠过了一抹极其刺耳的响声,可等他侧耳去细听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晚上的丛林里黑昏昏的,树影在月下斑驳光怪陆离,他看着那点光飞进前面的树林里,犹豫了片刻,他接着追了过去。一跑起来,那个声音又响起,长长的,尖尖的,冷冷的,在耳边回响不停,像是呼啸的风声。

    他没有让自己停下来,努力地想要将那个声音赶出脑海,直直向前跑去,他眼前忽然一花,再一滞,周围的景象渐次扭转拉长起来,化为一片片斑斓炫目的流光。他看着脚下,无数幽亮的光聚拢来,随着他起落的脚步踏起疏散的水花般的银光。他脚下一惊,匆忙抬起头,四周不知何时早已经变了天地,漫长的黑暗无穷无尽似的通往不知何处,然而那诡异的声音却始终不曾消断,身后的黑暗里闪过零星的白光,然后笔直地坠向前方遥远的黑暗里消失不见。那些零散的光越来越近,后来像是卷席一样从身边掠过,耳畔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后来像是和那些光重叠到一起了一样,缥缈得几乎要让他以为这光和声音是一体。

    他凝目看向那些发亮的光幕,如潮起的长音隆隆的敲响在耳际,他突然感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那些闪灭的光晕上,无数的宦青失而复现,他见到过的,他没有见到过的,笑的,哭的,坐着的,跳着的…无数个宦青在上面嬉笑怒骂,仿佛越过了时空看到了她一样。他看着一个一个宦青向前方闪去,然后不见,心惶惶下沉冰冷。他突然往前纵身一跃,伸手一把拽住一片光芒,跌进了黑暗,巨大的引力排山倒海地袭来,他不受控制地坠下去,他看着右手手心,光里宦青的脸忽然破裂散落,他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

    无边无际的黑暗,回旋流转的白光,他身处其中,无休无止的向下坠落着,似乎永远都触不到底。像极了去年冬天那晚,一切都犹如最深暗昏沉的梦魇。

    光影变幻中,他意识模糊,喃喃自语,自己一定是在做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陈年旧梦。


    恐惧地咆哮一声,他一个挺身从床上惊起。

      梦境里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似乎还黏在喉咙上,逼得他几欲发狂,垂头沉沉喘息了一声。摊开手的时候触及到柔软温暖的布料,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眼睛一瞬间睁大,自己刚刚,难道是在做梦么?

    只是出神的刹那,床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声,然后他看见母亲执着一盏蜡烛卷开帐子,晕黄的烛光飘摇不定,看到自己醒来时,她的面孔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欣喜的表情,突然喜出望外地跑出去,大声喊了句什么。接着她又回来,伸手握住自己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似乎生怕他随时会不见,映着蜡烛微弱的光,她的脸上簌簌滚落下大滴的泪水。

    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伸出手,原本想要安慰母亲的,可突然他发现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像是刚刚那一个挺身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张开嘴巴,想说话,舌头底下枯涩不已,好像自己很久都没有开过口了。脑子一片昏沉,梦里无尽的光影旋合不停,他一下子有了想要呕吐的感觉。母亲像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举袖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对他露出一个微笑,像是勉强,又像是释然。母亲俯身替他掖了掖被子,告诉他让他好好养病,不要想别的。他一时不知所以,养病?难道自己生病了?他使自己抬高了些想问问母亲,可母亲却只是一味地让他躺下休息。她起身吹灭了蜡烛,房间一下就黑下来了,然后摸索着缓缓离开。虽然他躺在床上,周围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听得到母亲在黑暗中尽量放轻的脚步,似乎怕弄醒了自己,可那时他明明就没睡着啊,他觉得不对劲。

    吱的一声,房门打开了,有微弱的光渗进门缝来。现在肯定是晚上了,他暗暗想。然后又传来一声响,母亲出去了,合上了门。他闭上了眼睛。就在他以为四周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细微的人声。

    “别进去了打扰他了,他睡了。”像是母亲在说。

    “他怎么样?好点了没?”父亲沉缓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还带着些焦虑。

    “还是那个样子,刚刚还像是做了噩梦,又叫了那个人的名字。”想了想,母亲仿佛叹气般地对父亲说。

    “好了,回去吧,他没什么问题…天还冷,你别再病了。”父亲沉吟着,过了片刻,母亲半是告诫半是担忧地说。

    “唔…明天再看看,如果实在不行,我就去请三神。”咬了咬牙,父亲喃喃。

    ……

    窗上的黑影动了动,接着响起串长长的脚步声,细细索索的,慢慢走远。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对面窗户上映着几枝挺拔秀丽的桃花,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醒了,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觉得一切奇奇怪怪的,似乎有什么事物在暗处改变了。穿好衣服,洗漱了之后,他打算出去走走。一推开门,冷风立即灌进屋子,冻得他闭眼全身哆嗦了一下,他赶紧又回去添了件衣服。

    院子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桃树上只有几朵零星的微绽的花苞,挺立在来来回回的北风里。明明昨天下午,那些月桃花就已经开满了所有枝条,他记得的,可今天竟然又全部收了回去。他伸手,忍不住从枝头上摘下来了一朵,他的世界一瞬间放大又缩小,仿佛只有手心那一块般大。那花会呼吸,淡粉的瓣尖从花苞顶端吐出来,躺在他手上,在冷天里显得格外孤寂清惨。他突然觉得莫名的怆然,划手用力一掷,将花朵抛进呼啸的风中。他昂首迈步向前,然后看到了迎面走来的父亲。

    父亲早晨穿着件灰白的狐裘厚长袍,在四周惨淡的景象里看上去精神奕奕的。他走向父亲,可父亲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一样,只顾埋头走着。他叫了一声,父亲看到他时显得很诧异,然后向他走过来,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穿着,看到他不冷才放下心来。他搓着手,眼睛盯着他,说话的时候有热气从嘴里冒出来。

    你到哪儿去?父亲低声问。他拉紧了点身上的衣服,屋子里有点闷,出来走走。父亲又不放心地叮嘱,你病还不大好,别出来再反复了,早些回去吧。他吃惊地抬头,父亲的眼睛在一片肃杀的灰色里闪着光,没有要吓自己的意思,我的病不是早已经好了吗?他于是这样问了。父亲似乎没想到他会讲出这样的话,脸色白了下来。但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等他的回答。

    风呼啸着横过他们中间,尚未完全脱落的枯叶从树梢飘下,落在春寒里。耐寒早起的鸟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来回跃着,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旭日初升,远方红光喷薄欲出。

    父亲没有说话,目光透出疑惑,你真的记不得了?记得什么?他一时也陷进了困惑,望着父亲,不解地问。你是怎么生病的啊!父亲声音突地拔高,紧紧盯着他,脸色严肃。难道是我之前冬天的病没有愈好,现在复发了?他茫然问道,眼睛一瞬瞪大,可那不过是感冒,而且大夫也说了没什么事…他的头低了下来,语气也越来越迟缓,最后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转过视线,发现父亲一脸疲倦骇然地看着他时,心突地冰凉。难道有什么地方不对么?他脑子一痛,拼命地想要记起来,可越想头却越疼。

    面前,父亲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叹息了一声,手扶住了他颤抖的肩膀说,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不要太勉强。他摇摇头,嗯了一声,双肩渐渐平静了下来。

    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那天下午,你大病初愈不久,一个人在院子里,听你娘说,她在屋子里正准备晚饭,看到你好像四处在找你奶奶,她告诉你串门去了,然后你就出去了。你那天找你奶奶就只是为了那纸符文吗?说到这里,父亲忽然侧过头这样问道。

    他大吃一惊,不明白父亲是怎样知道符纸那件事的。可不等他答道,一卷寒风袭过,父亲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忙不迭轻轻拍打着父亲的后背。

    气息平稳下来,父亲半撑着弯下去的身体,连连摆手苦笑,不行了,不行了,咳咳,光顾着想你的事了,站在风里都没顾得冷……你大病后身子还撑得住,我倒是受不了,看来不服老是不行了,咳咳…回屋里吧!

    父亲边说边往前边走去,佝偻着身子,他在后面看着父亲蹒跚的背影,不自觉发起怔来。直到走出了很远父亲才发觉他怔在后面,回首唤了声将他惊醒过来,他连忙并步向前,将父亲扶进屋里。

    寒风乍起,院子里空气越加冰冷刺骨。刚刚天际的那一轮红日现已不知去向,不知是埋进了哪块积云层,又或许是根本就没升起来。不远处,树上桃花绽放出微红,开得极为含蓄缱绻。冬日就是如此,即便清晨红日彤彤,往往却没有什么太阳。就像一些人生,少年时意气风发,却不可能永远得志辉煌。


    桃花开后没多久,就到了夏天,然后接连几场凉雨,转眼就已是深秋时节。暮秋凉风过境,大地上的一切都开始凋落,黄的黄,败的败,山河在连绵的秋雨里变得惨淡空旷。人们秋天收获漫山遍野的金黄,但同时也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些东西。孰多孰少,谁又能估量?

    第一场秋雨落的时候,奶奶就病了,家里请遍了镇上的大夫也没见什么好转。父亲原打算一等雨停了就送奶奶去星曲寺疗养,可之后潮湿的阴雨却一直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秋雨冷冷地敲打着天地,纷飞的木叶萧萧下落。深秋缠绵阴凉的雨水里,奶奶最后终究没能熬过去。

    奶奶去世的时候,他哭了。那个冷冰冰地躺在床上的,一动不动的,空白的人,真的是将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奶奶吗?他不敢相信。

    谁能够相信?那个从小到大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现在竟然被时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躯体,没有了意识,没有了知觉,没有了喜怒哀乐,没有了人间四季。

    后来,父亲将奶奶和爷爷合葬在了一起。奶奶出殡的那天,雨却难得的停了,晴空高旷,碧草蓝天间阵阵微风荡漾。枯黄的秋叶飘转着落到泥面上,似是一曲沉默惨淡的哀歌。他眼看着奶奶的棺椁一点点入土,心里的悲伤慢慢放大直到连喉咙都堵上了。父亲和母亲站在一旁相互搀扶着,目光悲痛。清风过耳,吹起了无数人间烟火。

    奶奶,此刻的你应该很快乐吧?和爷爷重逢,在豳合一起相守相望,再没有疾病苦痛的阻挠,那样的日子,是你期盼了多少年的?奶奶,那时候挣脱了时间的禁锢、恢复年轻模样的你,一定很美吧?

    他最后终于知道自己的病了。

    没有人告诉他,那是他自己发现的。他不止一次见过宦青,在奶奶去世后的某个雨夜里,他突然想起那次在树林里的奇遇。父亲说,那是自己的梦,因为那天下午在他找到奶奶问清后,他跑开不久就被母亲发现晕在院子里,而且之后还一连昏迷了八九天。他开始还真以为是自己错了,后来奶奶去世,世事变幻,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通了这些从前自己忽略了的东西。

    怅。冥怅。宦青。

    那些东西,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他魂牵梦萦的宦青,或许也从没有离开过自己。山谷的那些花儿是她,天上的那弯月亮是她,丛间的那点轻光是她,脚底那片发亮的白影是她,整个世界都是她,她就是整个世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竟然这样迷恋上了宦青。

    最后一次见到宦青,是在他的一个梦里。在那以后,她就真的再没有出现过一次,哪怕是梦。他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世界纤毫毕现地出现在他眼中。他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宦青,亲近却遥远,如同隔着重峦看清的山间一瓣红色的花。她笑语盈盈,宛如初遇那般娴静,但他又感觉熟悉得像是久别经年的至亲。

    那天他刚吃过午饭,突然觉得困得不行,伸了个懒腰就准备回房小憩一会儿。母亲还没有收拾完饭桌,看到他的举动就笑谑道,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就只赖在床上,以后可怎么得了!他嘻嘻一笑,什么话都不说,帮母亲捡了碗筷就跑开了。母亲在身后无奈地笑着摇头,冲着他叮嘱了句,睡的时候别忘了搭条被子,小心着凉。

    回到了房间,他蹬掉鞋子,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刚刚的睡意却好像全不见了。他突然直起身子,想起母亲的嘱咐,伸手拽开一条稍薄的被子,拉在身上。头脑清醒,没有丝毫困倦了,可又不想起来,被窝里这么暖和。就这样天南地北的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中,就陷入了梦眠。

    就是这个梦,让他重新见到了宦青。

    梦里依稀是他很小的时候的光景,他摇摇晃晃着跑来跑去,周围似乎有无数的人看着他,他们都在谈论着他。他好奇地仰起头,可是只看见一团团模糊的人影,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他在原地转来转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们了,他惊惶地哭了起来。那些人影的谈论声蓦地越来越高,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像是无数嘈杂的小人儿在他的耳朵里喧嚷着。他从没有感觉到过这么害怕,似乎所有的亲人都离他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原地。他一直哭,一直哭,泪流满面,小手抽噎着抹眼泪,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胸口都哭得哽咽疼了,可那种孤独的悲伤却越来越大。他跌跌撞撞地穿行着,四周泛滥的白光里人影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人理会哭泣的他…他撕心裂肺地哭着,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直到脑海突地一空,铺天盖地的白色,他突然惊醒过来。

    他突然从怀里惊醒,睁开眼就看到奶奶正在灯下缝着衣服。仿佛感觉到他做噩梦了,奶奶放下手里的事,俯过身子来安抚他。他双眼酸涩地盯着奶奶。昏黄灯火里,奶奶对着他露出熟悉的温和的笑,一如既往的慈祥和蔼,他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刺痛。

    这还是一个梦,他知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只是恍神的一个刹那,面前的场景就已经变了,他激动地跃起,想要抓住突然消失的奶奶。伸出去的手落了空,他挺身落地,身体一瞬间就长大了,昏暗的烛光也隐去不见,零星的花瓣飘落,四周一瞬间桃红柳绿换了天地。

    碧蓝的湖泊长提画卷般在身边徐徐展现,草长莺飞,姹紫嫣红的花朵在湖泊周围盛放。五颜六色的蝴蝶翩跹飞舞,长提里垂柳依依,燕子回翔,远方碧草如茵,天空湛蓝如洗。

    他举目四望,明媚的阳光瀑布般倾下,他觑着眼睛,惊讶地发现湖边伫立着一个人影。他有些好奇,便想要走近看清楚是谁,然而只是念头一动的瞬间,他就不可思议地发现那个人突地放大在他面前。

    那个人似乎没有被他的凭空出现而吓到,只是漠然地将视线投了过来。他略感尴尬地致歉,只是抬头的一眼,他霍然变了脸色,那个人,竟然是他朝思暮想却音讯全无的宦青!

    他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个人影就转过身去了。他失神地盯着那个蓝衣长发的萧索背影,一寸寸消失在视线里。他突然醒悟,几乎是飞奔一样追了过去。

    跑起来的一瞬,一种细长尖厉的响声刀一样划过他的耳膜,意识里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他来不及细想,脑子里全是宦青。大风一瞬间猛烈地吹过,无数的花瓣被卷落,纷纷扬扬吹了漫天,他一路狂奔,花雨遮掩了视线。他突然顿住脚停下来,定在原地,气喘吁吁地望着不远处也正回首看向自己的女子。

    翩然的花瓣划过他们之间,树木在风里微微晃动。长风阴而冷,天色仿佛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双目相接的刹那,仿若电光石火,他心底猛地震动,无数幻象浮现。然而四周的场景转瞬即变,青瓦红砖,无数雪花飘落,他骤然感觉全身一冷,抬眼诧异地发现自己居然正站在家门前。

    他猝然望向屋外,寒风凛凛,视线撞上院中央一个火红的人影,呼吸不自觉一紧。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人,似乎预料到了她接下来要讲的话。可眼前的一切宛如浮光掠影,眨眼又变成了另外一幅样子。

    雪仍是纷纷下落,院里的石亭内却燃起了一盆火,四周的帘子在寒风里颤抖。房檐角落,一株腊梅开得正好,金黄的花蕾绽满枝干,花香袭人。

    他坐在石凳上,宦青在他对面。她拎起一把砂壶,壶里沸水滚烫,茶热气蒸腾。她手压着壶盖,一一注满了两个杯子,然后将其中一杯推向他。他掬手略表一礼,取过茶杯,他看着她安静的模样,心竟也不自觉的静了下来。他抬起手,啜了一口茶,氤氲的水汽扑在面上,渐渐沁凉,像初冬。

    直至此时此刻,宦青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但他心里却愈加清明。仿佛在那些无声的画面与动作里,宦青告诉了他一切。可是他还是想亲耳听到宦青讲出来,不肯离开这个梦。从宦青离开以后,这个问题就开始困扰他了,深埋在心底,却也不曾遗忘。五六年了,有些东西总要一个答案,这样他才能安心继续以后的人生。

    半个多月前,母亲就曾有意无意说起过他的婚事,他匆匆敷衍了过去,也不顾布置碗筷的母亲,拿了两个馒头就赶去了学堂。不过他事后想了很多,他今年已经二十六了,春节后再两个月差不多就二十七了,和他同龄的人的孩子都开始满地到处跑,有些甚至已经在他门下念书一两年了。他不着急,他可以等宦青,经过那次他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那以后的每一夜的星光在他看来似乎都和那夜一样,于是他也不觉得时光难熬了。可父亲和母亲等不了了,奶奶去世以前,最放心不下的是就是他的婚事。他最近也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宦青不会再回来了,或许她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分别了就分别了,不会再遇见。

    他盯着宦青的目光愈渐柔和,朦胧的水雾缓缓散开,他的眼睛也一瞬明亮。头上的明月硕硕生辉,腊梅馥郁的浓香还缠绕在鼻尖,可眼前的人影就已经不见了。四周的雪光漫射,他的眼神有短暂的凝滞错愕,旋即一震又回过神来。他反应过来了,他现在到了几年前,他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寻找宦青的那天晚上。此刻他的心境变得极其复杂,想起来奶奶那时阻难他们出去,不让他们去找宦青,而现在呢,奶奶也已离开了三四年。

    他不自觉迈出步子,环望四周,夜色深沉,月色皎洁,而密集树顶覆盖着的积雪冰白皑皑,投射下的阴影里只有雪色闪闪。那天晚上他一离开家门,就向远方跑开了,等着宦青。可现在他没有跑出去,他知道结果是一无所获,但更多的却是无奈悲凉,那时候找不到她,现在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如果她要告诉他答案,在方才的院子里就该说了。他缓缓踱步,在附近的丛林里漫步,黑魆魆的森林里一片寂静,偶尔有积雪坠落的脆响声,他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无数树木的影子。

    暗影里,有簌簌的细微的声音响起,像厉锐的寒刀刺破风声。他顿下脚,看着水墨般的林子,目光停在前面的一丛灌木上。他朝着走过去,声音也越来越密集。他头皮发紧,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胸口里的那颗心也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他凑近,踮起脚向木丛高高望进去,与此同时一只手也伸出来,攀在灌木上,鲜红的血披沥在厚重的绿叶上。他盯着那只血淋淋的手,惊得倒退,全身血液疯狂流转,连呼吸都漏了一拍,但渐渐的,等他看清楚那件青色的袖管,目光陡然一变,僵住了,惨白的脸色随着呼吸的加重而涨红,他突然跳起来,向着那里狂奔而去。

    隐约的月光下,那只袖管上红丝线勾绣的青蝶颤颤振翅,似乎是向着他飞去。那件衣服,是宦青离去时穿着的,他永远也忘不了。

    在那混沌宛如梦寐的一瞬间,他一边奔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怪异别扭的感觉。此刻他已经是做梦了,可还能感受到梦境的畸形荒诞。他下意识地望向天空,视线穿过爪牙般朝上生长的交错枝干,月色诡异地变成冰蓝,光晖里也不见了霜雪。

    他冲进那片灌木丛,躺在地上的人影也在他眼前渐渐完全展现出来。看清了她,可他却说不出来一句话,手脚仿佛沉重了千斤一样僵在原地。

    那是宦青。她平躺在草地上,仿佛休息般宁静地望着天空,像是看到他来了,唇角露出一丝微笑。他望着望着,绷紧的心猛地向两边松落,空洞得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他木然抬起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全身泄了力气,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那是宦青啊,可那真的是宦青?那个躺着的人衣衫褴褛,露出的身体上遍布纵横密集的伤口,鲜血渐渐凝固成红线,将那件青衣都染变了色。他看见她从来精致秀丽的发髻狼狈地披散着,一道狭长的剑伤贯穿了她整张娇嫩的脸颊,肩上的衣服也被割裂,连探上灌木的那只手臂也目不忍视,手指都折断了,指节渗出积血的淤红。衣襟、袖口和裙摆上的青绣,如同一群停栖在血色红花中的刺蝶。

    可是她还是存着一口气,胸口断断续续地起伏着,望着夜空的神色遥远而憧憬。此刻艰难地偏过头,望着他,脸上缓缓绽出一抹释然的笑。她努力想要站起来,可伶仃的手脚不足以支撑起她的身体,颤颤巍巍着又倒下去。

    他冲过去接住了她,两个人像是拥抱一样彼此搂紧。他坐下去,她躺在他的怀抱里,连周围的寒雪也温暖起来。有轻盈的花的香味冲进他的鼻腔,没有丁点儿腥血,一如当初她身上的味道。

    人与妖,中间除了隔着种族禁忌,还有天道之劫。在每一个妖进入人间的时候,就已经被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盯上了。

    他此刻终于明白了,原来那天晚上她不是没回来,而是她回来了,最终却倒在了半路上;那天晚上他也不是没可能找到她,她并没有不告而别,而是他一开始就朝着错误的方向离开,最终失去了近在咫尺的人。多么可笑又可怜啊,原来他就是这么失去了宦青!

    热泪再次涌满眼眶,纵横脸颊,多年前的往事重叠在当下,激起的波澜震动了他的内心。

    “贾生,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答案,现在后悔了吗?”怀里的人举起手,轻柔地拭去了他脸上的泪水。

    他一低头,看见她衰弱的微笑。痛彻心扉,他拥紧怀里的人,低头轻轻吻着她尚自完好的头额。

    怎么不后悔啊,怎么能不后悔!如果他那时候没有跑远了,而是就在附近,宦青又怎么可能永远离开他!都是他的错,是他将宦青推离了自己的人生,推离了这个人间!可是现在迟了多少年,即便他再后悔也于事无补了啊。

    他痛苦地喘息着,身体剧烈抽搐。怀里的那个人温柔地看着他,也没有出声阻止,目光却越来越明亮。她深深呼吸,让眼前的男人将她搂得更紧,全身的伤口也不觉得疼痛。

    两个人在雪地里相拥,温柔又用力,似乎要化为一体。低低的啜泣声浮动着,他不看她,她不看他,于是他们在拥抱里感受着彼此,彼此的温暖与存在。

    直到感觉怀里那个躯体温柔的感觉越来越细弱,近乎消失了,他才从沉浸中醒过来。微薄的光笼罩着宦青的身体,火焰一般灼烧着,只剩下隐约的骨骼轮廓。

    此刻的宦青变回了他刚见的时候的模样,全身的伤口都不见了,那种美好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明白这就是最后了,他对着宦青望着他的笑脸努力做出一个微笑,他要彼此都记住对方美好的样子。

    星光突然灿烂,冰雪也于一瞬辉煌。他微笑着,宦青也释然地微笑。那一瞬间他的感觉敏锐了无数倍,四周像是一下子放缓了,风吹动树叶,叶片细细翻飞,雪花飘落地,侧耳就能倾听到声音。

    他会心一笑,与此同时怀里也响起一声细微的震动,宦青的火焰骨骼突然碎裂,火舌般腾空卷动,瞬忽又化为光的余烬簌簌坠落,还没落到地面便消失在半空。

    他怔怔地坐在地上,突然一个激灵,翻身而起。

    他望着四周的冰天雪地,想什么时候才是春风细雨,润泽天地。有些东西要彻底留在这里了,带不出去,心里竟莫名地泛起一股苍凉,他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风雨正酣。他半夜惊醒,坐在床上,心里回想着刚刚的梦,望向窗外。窗户上映着梅树几枝料峭的花枝,外面是罕见的冬雨,冰冷分明,点点落在他心田。

    他细细咀嚼着。父亲,奶奶,岳父……在这个时隔多年的冬日的雨夜里,许多久违了的往事和故人随着这个梦涌上他的心头。他想起来年轻的时候日夜都会做的那个梦,那段时间里令他神思不宁,不过现在却全然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浑噩难当。

    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白雪红装的影子,撑着伞端立在祖院里。可至于其它的,早已在岁月的更迭里遗忘了。

    他拉过被子,看着枕边熟睡的妻子,此时才注意到她鬓边隐隐生出的华发,他心里渐渐安静下来,他伸手替她掖好被子,自己然后也躺进去。白日的困倦包裹着他的身体,温暖的睡意再次袭来,他抵挡不住,眼睛又沉沉地合上。妻子睡梦中的模样浮动在他眼前,她嘴角的平和的笑意,让他忍不住猜想枕边人梦见了什么。

    里面一定有他和他们的儿子,他想,阿茵是个好女人,终日想着他和碗儿,甚至连她自己都忘了。

    他的脸上泛起笑容,睡意兜头而下,于是自身也在那样的猜想里倦倦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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