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喜欢上这部电影,只不过我所有的认知都没有告诉我,直到在某一刻回过神来。
2016年7月15日,《路边野餐》载誉“限”映,影院仅上映十天即在爱奇艺付费点播,总票房646.4万。2018年12月31日,《地球最后的夜晚》跨年上映,预售火爆,首日票房达2.61亿。
根据猫眼专业版数据,《路边野餐》共有6977观众评分,5647人想看,评分8.1;《地球最后的夜晚》则有38万观众评分,28.5万人想看,评分一路下滑,上映次日稳定在3.0。
豆瓣上,《路边野餐》评分7.8,《地球最后的夜晚》则在上映首日从7.5降到6.8,在超过一千发帖量的讨论区,还有不少网友质疑为什么还未跌破6.8以及豆瓣什么时候推出0星选项。
同一个导演的两部长片,题材相近,风格类似,却因为一场预先张扬的华丽营销,带来如此强烈的数据对比,在2018年的最后一晚演变成一场狂热又清冷的观影事件,一如电影本身所呈现出的危险的暧昧。
01 观影时:有人怒骂,有人鼓掌
满座的影厅,充足的暖气,咳嗽声和炸鸡味交叠,在场灯暗下的时候,却有股燥热升腾而起。邻座的男生早早戴上了3D眼镜,后排的情侣开始窃窃私语,右前方有人朋友圈刷个不停。大概半小时后,有男男女女结伴离座,一前一后,脚步声响。
满座的影厅,充足的暖气,咳嗽声和炸鸡味交叠,在场灯暗下的时候,却有股燥热升腾而起。邻座的男生早早戴上了3D眼镜,后排的情侣开始窃窃私语,右前方有人朋友圈刷个不停。大概半小时后,有男男女女结伴离座,一前一后,脚步声响。
再20分钟,罗紘武还未入梦,退场已达高潮。后排有情侣从中间向外挪动,一边说着抱歉,一边笑道看不懂看不懂。语气亢奋,不辨喜怒。倒是后排一直窃窃私语的情侣女回应了一句“史上最烂”,然后继续跟男友说个不停。
当罗紘武追寻陈慧娴走进电影院,银幕上也有观众离席,恰与银幕外相映成趣。等罗紘武戴上3D眼镜,邻座小哥侧身向女友低叹一句:终于要戴眼镜了。倏尔,颇有格调的音乐响起,片名如浮雕闪现,白色的中文,绿色的英文,迷离的气氛让正走到前排的离席观众也顿下了脚步。梦境里,退场的人越来越少。
凯珍带紘武来到被大火烧毁的爱巢,两人坐在棕绷床上,紘武念完诗咒,他们开始接吻,房间旋转起来。这一吻有些长,吻得单身的我开始四顾周遭,却发现邻座小哥看了一眼手机,对女友报时凌晨,两人并没有接吻。旋转的镜头转向燃烧的烟花,猝不及防时片尾啪地打出。在中岛美雪富有感染力的歌声里,影厅骚动起来。掌声混着惊疑,笑骂混着沉思。有人大梦一场酣畅淋漓,有人辗转反侧不得其门。
02 沉醉时:他在造梦,她想接吻
我没有看过《路边野餐》。因为排片太少,等有了时间,影院已经下映。但我记住了那绿意盎然的漂亮海报,以及毕赣那句“我的电影像一场大雨,希望你们不要带伞”。
有些东西,早在电影之外,就会吸引部分人群。一如《地球最后的夜晚》汤唯一袭绿裙的海报和韵味独特的各种剧照。
潮湿的绿色。破败的房子。孤独的男人。美艳的女人。危险的情事。混乱的记忆。无论风格还是故事,电影都符合我从宣传物料里得出的期待。至于抖音营销,因为不曾关注,所以无法评判。只是关于“一吻跨年”,在我看来,并未欺骗了谁。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一个男人在追寻女人,一个儿子在追忆母亲。经常下雨的南方小镇上,有一个小男孩,他的妈妈经常去隔壁偷蜂蜜,其实是去偷情。妈妈似乎过得并不快乐,伤心时她会把苹果连核吃完。后来妈妈远走,爸爸再娶,小男孩带着晦暗的恐惧和潮湿的孤独长大成人。机缘巧合之下,他结识了一个像极了母亲的来历不明的女人。她们都化花了口红,她们都爱鲜艳的颜色,但红发绿裙之下又都是掩盖不住的悲伤气息。女人神秘危险却无法抗拒,因为那埋藏在心底的隐秘的思念正在被不断勾起。于是他靠近她,解救她,仿佛只要抓住了她,就能抓住消失的母亲,拉出回忆迷宫里的自己。
在最后的梦境里,他用那把杀死左宏元解救女人的枪,逼迫情人带走几近疯狂的母亲,因为纠缠几十年的心结终被打开——如果母亲觉得生活太苦需要蜂蜜的甜,那么他愿意亲手放她自由。啃完苹果,流完眼泪,他的童年往事就此如烟。于是在那间母亲曾感受过快乐的房子里,他也终于与那个他爱也爱他的女人拥吻在一起。烟花燃尽,梦境结束。在《蓟花姑娘的摇篮曲》里,他终于“拭去泪珠,忘记一切”;醒来,是崭新的开始。
这难道不是释然的一吻,浪漫的一吻,适合跨年的一吻吗?在《十三邀》的采访里,毕赣曾坦诚道:“在这样的尽头时刻,你能做的不是要挽回什么东西,就是甜蜜一吻,非常简单,一点都不深刻,而且很周星驰。”
白猫是谁?少年是谁?他们为什么有重叠?万绮雯为什么消失?红头发的女人为什么是白猫母亲的脸?玻璃罩中的眼镜蛇有什么寓意?火把和旋转的房子代表了什么?这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所有这些人物是虚是实?这究竟是一场梦,还是梦中梦?他最后找到化名陈慧娴的万绮雯了吗?
这些都是关键线索,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对这样一部情绪和氛围先行的作者电影,剧情只是辅助,一千个人可以藉由自身经验得出一千个故事,而导演自己的故事可能只是第一千零一个。至于故事本身,无关对错,只在真心。
如果一直重复“看不懂”,那就只是在人为地设置门槛,让自己徘徊在外不得其乐。而早在十年前,卡神就在《阿凡达》里借由“I see you”告诉我们,感知比看到更重要。因为电影的世界不止斑斓美好,更加光怪陆离,只有卸下心防才能沉浸其中,然后跟随镜头得出属于你的故事。这才是最可贵的。
03 回味时:越私人的,越大众的
当然,《地球最后的夜晚》也有它的不当:营销错位,圈进来太多抱有不同期待的观众;尤其跨年仪式,让这部需要静下来感受的电影承载了与之相悖的喧嚣,最终被躁动淹没。但作为将文艺片从小众推向大众的第一步,无论是否投机取巧,这种尝试都是值得肯定的。
只是破碎的叙事和繁杂的线索,会让习惯了平铺直叙和期待浪漫爱情的观众如坠云雾,甚至产生被冒犯的怒意,这很正常。因为不管是谁,当固有认知被挑战,心中所想被辜负,都会筑起心墙。所以遗憾的是,很多观众还未进入就开始拒绝,误解和差评也随之而来。
有资深影迷朋友就表示,如果不是朋友多出一张票,他是不会在跨年夜去看这部电影的。因为“对靠庸俗化营销吸引人的爱情片不感冒,尤其对拥挤的跨年仪式无感”。但凌晨字幕滚动时,他还坐在原地出神回味,线索和逻辑更是探讨了一路,然后在新年第一天跑去二刷,并在巨幕厅只有7个人的包场氛围里得到了沉入电影的一本满足。在理清细节和线索之后,他甚至做了一首诗,至今沉浸在电影似有若无情绪里很是享受,还要三刷。
另一位远在成都的女性朋友,跨年夜独自一人看完电影,然后在群里求解读。“特别晦涩,感觉大家都一脸懵”。新年第三天发来消息说,看《地球》的后遗症就是想起年少往事,这几天反反复复想起初高中时最喜欢男生的脸,还做了一个悬疑般的梦。悬疑的点在于,他到底是不是最喜欢自己。听她的描述,满满的少女情怀扑面而来,煞是可爱。
悬疑和爱情,这是《地球最后的夜晚》的两大标签。喜欢解谜的找到了探寻线索的乐趣,心有残念的想起了无疾而终的恋情。至于我,则是被一种看不见的情绪带动,像是走进了自己的梦境,童年记忆里某些阴暗的角落被带了出来。我幼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婆家度过,那是长江中下游的一个小村庄,跟凯里一样满是潮湿的绿意。作为独生女,虽然被宠爱围绕,记忆里最多的是明媚的盛夏,但也有小小的阴影浮动,那是在面对未知世界时,天真与好奇心夹杂的恐惧。
比如夏天暴雨后突然钻出草丛的蛇,比如村落偏僻处一幢破败的旧屋,比如跟小伙伴笑闹着走出很远,猛然回头发现暮色四合,顿时胆心惊战,仿佛就要从此迷路下去。尤其当罗紘武坐着铁索缓缓下滑,幽暗的山谷间的风声,好似是从记忆深处吹来,带起一层细密的惊悚,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夏夜,即使再热也会用毛巾被裹住全身,因为害怕会有蛇、蜈蚣甚至鬼怪缠上脚腕侵袭而至。待到电影散场,这层细密的惊悚感还在体内回荡,于是扯住朋友将我送到了家门口。
现在回想起来,这细密的惊悚,何尝不是被困在记忆深渊里的罗紘武每时每刻都在体验的?抛弃他的母亲,背叛他的爱人,都将他封锁在充满不安的漏雨的房子里。所以看完电影我没有纠结剧情和线索,因为属于我的那个故事已经凭直观感受水到渠成:前70分钟的2D和后60分钟的3D都是罗紘武的梦境,只是前者是他分裂出来的虚幻现实,而后者是他终于和解的真实梦境。当母亲的摇篮曲响起,爱人的烟花熄灭,他也终于走出记忆,找回自己。待夜晚尽时,清晨来临。
这种童年记忆的天然亲近,也许来自电影上映前两周,GQ Focus举办的毕赣和戴锦华的对谈活动。开场是尴尬的,毕赣刚落座即坦白“这是我的工作”,有种不在状态的抽离,面对开头的几个问题,更是明显地回避,或是打破提问者想要的深刻。但他是幽默的,于无形中化解了尴尬,而随着谈话逐渐深入,他的坦诚又消解掉了媒体对他的神化——你会发现他只是隔壁那个沉默寡言又藏满心事的同龄人。即使坐在戴锦华教授身侧对谈,他也毫无客套寒暄,而是以一种相互尊重的平等姿态聊电影谈创作。
在谈及《野餐》和《地球》的创作源头时,他提到父母很早就离婚,自己跟着父亲,印象深刻的是父亲“好赌好酒,整个失魂落魄的状态”。这些都是“不好的东西”,但创作时就会想起,“慢慢地就会进入到你的创作里”。《十三邀》的访谈中,因为是在家乡凯里边走边聊,还有许知远陪他抽烟骂脏话,所以毕赣也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松弛状态。他分享了一个小时候的细节:因为房子潮湿,电路有问题,每天晚上醒来,父母在吵架,电灯在闪烁。这个场景经常出现在他的电影里,“记忆里是很没有安全感的意象,但放到电影里就很有安全感,因为那是电影里的东西,可以让自己更像一个旁观者,好像那个人就不是你了。”
所以当看到罗紘武在梦里被拿火把的红发女人吸引一路尾随,然后流泪啃完苹果时,这两段话就浮现在脑海,与眼前的情景交融,让我似乎透过镜头和黄觉看到了站在其后的毕赣。那一刻,我虽然从电影中抽离出来,但又仿佛更深入到了那个情境里。情感的伤害和草丛的暗影,都是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童年恐惧。
许知远羡慕他“对自我经验的信任”,我则惊讶于他对童年的直面和对记忆的复原。他对许知远说,“自己心里面的东西也不大,这两部电影已经淋漓尽致了。接下来,自己写不出来,也不想写了。很多人会觉得遗憾,但我觉得不写诗是快乐的,反而写诗是不快乐的,(因为)你有东西要表达,要分泌。”
两部长片,都源自他的童年记忆。前者享誉国际,后者全民热议。跨年夜从影院走到大街,身边都是热切讨论。创作欲望忽然汹涌而至。曾经害怕自己的故事不被人懂,但此刻都无所谓了,因为无论影像还是文字,只有表达出来,才会获得生命。
在毕赣之前的那期《十三邀》,许知远访问了徐冰。作为当代艺术家,刚去美国时,徐冰曾想“脱离自己的出身”,但后来越来越意识到,“你身上带着什么东西,它必然要跑出来帮你或害你”。因为根植于成长环境,每个人都有自身缺陷。而作为艺术家,除了要认识到这个缺陷,还“必须要把你的缺陷转换成相对特殊的东西,别人没有的东西”。所以从创作来说,徐冰的理性觉察和毕赣的顺意而为是不谋而合的。正如看完电影当晚,我写下的那条短评:“童年是绵延的梦境,只要肯直面,会有挖不完的宝藏。”
对于徐冰的坦怀,许知远接了一句“就像您在书里说的,将愚昧转化成养料”。而当他追问“如何将愚昧转化成养料”时,自己又提了一点就是“获得新的观察角度”。在我看来,这里的“愚昧”并非贬义词,而是相当于“盲区”的中性词。回到《地球》的观影事件,恰是一种有趣的回应。因为就受众而言,每个人都有认知舒适区。即使是把很多观众带到云雾里的毕赣也例外。
在GQ Focus的那场对谈里,他曾提到对自己有重要影响的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看了“不到一秒钟我就开骂了,因为“觉得电影不应该这样拍,十分糟糕”。为了“批评一下这些不守规矩的所谓的艺术家”,他睡了醒醒了看,坚持很久终于把电影看完。那时觉得“非常兴奋,终于可以批评这个导演了”。可是去食堂吃饭时“突然觉得不对劲”,因为在看的过程中,“我已经喜欢上这部电影,只不过我所有的认知都没有告诉我”,直到在某一刻回过神来。
这一刻是无比美妙的。前提是你愿意冒这个险。12月初,我参加了一场看展交流活动,嘉宾是英国的一位策展人和艺术家,他多次谈到的一点就是,艺术可以高深,也可以普世。对于艺术作品,“理解它”和“感受它”都是珍贵的,并无高下之分。因为当你身处其中,就已经在悄然变化。
所以,撒旦的归撒旦,上帝的归上帝。不要因为偏见错失人生奇遇,不要为了敌对彼此乱贴标签,更不要在网络长河里随狂热而逐流。2019年才刚开始,如果能借由这次观影,将新年愿望清单上的“冒一次险”、“尝试新事物”或“发现不一样的自己”划去,那也是极好的,不是么?
最后看了一眼数据,猫眼已有47万观众看过,但评分跌破3.0降至2.6;豆瓣则是提高0.2稳定在7.0。喧嚣还在继续,争论不曾停歇。对喜欢打游戏的毕赣来说,这也许只是一次通关游戏。在讲完自己的故事之后,希望已经掌握了电影工业手艺的他,能继续用他的方式讲述别人的故事,创造出另一个光怪陆离的电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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