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我虚岁十二岁的时候,那场持续十年的运动已经进入第二年。同时,我刚刚进入小学五年级。在经历一段渐断性停课之后,终于彻底停了课。教室门和校门口大门都极不情愿地关闭了。
小学生们犹如大赦一般兴奋!女孩子还相对好一点,男孩子们,几乎都表现得跟过大年似的,每天三顿饭吃完后,饭碗一推,嘴唇一抹,便刮风一样地满县城乱跑,不是把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撕下来去当废纸卖,就是跟在游行队伍后面凑热闹,或者聚到县城十字街头的高台子周围,观看头戴纸糊高帽子的人,在台上弯着腰被斗,观看台下的人,高举右臂呼喊口号。
与此同时,我的娘像很多家长一样,几乎每天都来到学校大门口,透过门缝向校门内张望,终于有一天,她们瞅着空隙,进入了校园,并且见到了陈校长。以往神采奕奕的陈校长,变得没精打采,忧心重重地摇着头,叹着气,没有说出一句话。
我的娘也是每天唉声叹气、愁容满面,有的时候,一边帮我擦去额头上那兴奋异常的汗,一边掉下伤心欲绝的泪。
终于有一天,娘叫停了我疯跑的脚步。那天早饭后,娘拿出一本书,叫我先看着。过了一会,娘坐在一个四条腿的小板凳上,指着另外一个同样是四条腿的小板凳,对我说,拿过来,坐在她的膝盖面前,接下来,命令我,把书摊开在她膝盖上,然后,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时隔五十多年,我依然清晰记得,那是一本竖排繁体中文版的洁本《红楼梦》。一开始,我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心不在焉地念着书上的字。
娘说,从今天起,我的那些同学都不会来找我了。她们都说好了,不许我们再这样胡作非为了。再不管管我们,我们就废了。我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吧。学校不上课,我们就自己给自己上课。
你,娘指着我的额头说,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拉屎拉尿,都得坐在这里,把那书里的内容,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不认识的字,问她。她不会的,我就查字典。
听到这些话,我的头里,嗡嗡直响,心想,这可怎么得了啊!一天两天还行,时间长了,非得被憋疯了不可。
念!娘提高了音量。
我小心翼翼地念了一会,娘大声喝道,大声念!
我顿时就提高了音量。就这样,一个上午过去了。
吃完中午饭,我接着念书给娘听。念着念着,我开始耍弄小心眼,不是口渴,就是眼疼,不是这个字不认识,就是那个字念错了音。
没想到,娘对那本《红楼梦》非常熟悉,夸张点说,她熟悉得似乎都能背出来。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她只是在教堂小学里上了一年,识不了多少字,怎么可能眼睛没看着书,就直接说我念错了呢?
我继续耍着小聪明。没想到,我正在这样做着时,娘拿起正在纳的鞋底,照着我的头顶就狠狠打一下,打得我两眼直冒金花!
人小鬼大!娘一边骂着,一边命我跪下,并且要大腿跟上半身保持一条线的直直地跪下,一直跪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准我起来。
那天的晚饭,娘只让我吃了半饱。第二天的早饭,根本就没让我吃饭。即使如此,念书的时候,仍然必须大声念,稍有偷懒,鞋底或巴掌就会光临头顶伺候。
从饥饿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那个时候家长惩罚孩子的杀手锏就是饿饭,不给吃饱甚至干脆就不给一点饭吃,叫孩子在饿虫逼迫下不得不屈服。
娘对我也是这样。挨了两顿饿的我,变得听话多了。我一字一句地念书给娘听,不认识的字,把书转向娘,问她。娘不认识的字,我们一起查字典。然后,我要工工整整地记在练习本子上,娘叫写多少遍,我就得写多少遍。不然,轻则挨骂挨打,重则被饿饭。
就这样,念完了《红楼梦》,接着念《水浒传》,接着念《西游记》,接着念《三国志》,接着念《唐诗三百首》,接着念……
就这样,念着念着,时间过去了一年多。其间,我学会了多少字,我知道了多少古时候的事,我懂得了多少道理……我都记不起来了。
就这样,念着念着,我终于盼来了重新开学的日子。重新开学后,我这样一个只上完小学四年级(那时的小学是六年制)的小学生,就以小学毕业生的名义,踏入了中学的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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