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龙请来吃饭的朋友当中，有三个都是保安，就是昨天晚上在门卫室里的那几个，其中一个是保安队长；另外几个都是车间里的工人，二十出头的年纪，海洋都认识，但都不是特别熟。这帮人中除了海洋之外全是山东老乡——其实再把范围扩大一些，整个面条厂有一半以上的员工都是山东人，可能是因为老板是山东的吧。
他们这八、九个人进了包间，脱外衣、拉椅子、发烟、叫服务员沏茶、点菜，乱了好一阵之后，众人这才安安稳稳地坐好，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闲聊。不大一会儿，服务员开始把凉菜往桌上摆了，小龙把酒箱子拆开，给每人面前摆了一瓶，号称“先喝着，不够再拿！”海洋眼睛有点发直，这白酒能一瓶一瓶地喝？可看其他人并没当回事，自己也不能怂着，故做镇定之态，谈笑自若。
菜上了五、六个，酒也喝了两圈，海洋发现其他人都只顾吃喝、闲聊，似乎都对小龙为什么请客不感兴趣，也可能是大伙早已知晓了，只有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好奇心又上来了，逮了个空子问小龙今天请客到底是个什么由头，为什么还搞这么铺张。
小龙一拍脑门，把筷子放下，笑着说：“忘了跟兄弟你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申请辞职了，过几天就回老家，在厂里这么长时间哥哥、兄弟们对我都不错，也没别的，我这要走了，怎么着咱们也得吃一顿不是？不能白相处一场啊！”
海洋这才明白缘由，心想这家伙还挺重情义的，可又觉得花这些钱就为吃顿饭？不心疼吗？不如把攒的这些钱带回家去！心里想着嘴里可就说了出来：“咳，你要不说我可猜不着！可话又说回来，随便找个小馆子吃点喝点不就完了，在哪不能聊天呢？就那个……那个‘王氏拉面’不也挺好的吗？非得上这儿来，多贵啊！”
小龙又笑了：“兄弟甭含糊，该吃吃该喝喝！要说搁平时随便在哪吃点就算了，今儿这顿饭可不能凑合，我这一走谁知道何年何月咱们能再聚上呢？”
这话到也不假，都是打工人，东漂西荡却也正常，只是海洋是本地人，从来没有这些体会罢了，他把酒杯一端吆喝到：“瞧你说的，还‘何年何月’？你们老家不是山东吗？到这儿才几步远？交通这么方便还是个事儿？来吧来吧，兄弟我这先提前祝你一路顺风！”说着跟小龙碰了一杯，一扬脖喝下了肚。
队长也把酒杯举了起来：“小郑说得对！辞职回家又不是永别，在家呆着没意思，说不定哪天又出来了不是？来，小龙、哥几个，走一个！”
这圈酒喝完，海洋又问小龙：“那你因为什么辞职回家啊？这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他其实是想知道：辞职就辞职，干嘛非得回家？男子汉不应该在外面闯炼吗？
小龙苦笑一声：“唉，也不能说咱干得怎么好，反正是没什么问题，我自己是不想回家的，可是我妈前一阵子老给我打电话，非说想我了，要我辞职回家！”
“为啥呀？过完春节咱们开工还没到三个月呢吧？还是你妈疼你！”海洋这一句也道出其他人的疑问，大伙都侧目压声，等着小龙解答；而海洋说完之后自己却不免心中一痛，自己的母亲此时又身在何处呢？
小龙干嗽一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呵呵，也没为啥，我妈说前阵子老是梦见我，怕我在外面受委屈，让我赶紧回家。催了我好几回，还特着急，这不快到‘五一’了吗，我就想着干脆辞职算了。”
这理由有点牵强，或者说这哪里是什么理由嘛，大家相视一笑，只道是父母之常情；有个爱说笑的同事大声叫道：“哈哈，哪里是你妈想你了，明摆着是想让你回家相亲娶媳妇，我都猜出来了，对不对？”大伙又是一阵哄笑，小龙也红着脸傻笑。
海洋对小龙的归宿很感兴趣，接着问：“那你以后怎么打算啊？到老家那边的工厂上班？不会是回家种地吧？”
没等小龙回答，坐在他身边的一个矮胖子张口了：“小郑，这话你算是问着了！别人不知道他，我可知道，我俩同一个庄的，他要是真回去种地就算是出息了！”这个矮胖子也是车间员工，但海洋跟他没打过交道，以前都不知道他叫什么，直到刚才才知道他叫胡磊，是个话特别多、思维活跃的人。
“什么意思？怎么说种地就有出息了？”海洋不解，转而问胡磊。
胡磊用左手大拇指抹了抹上嘴唇那两撇小黑胡儿，眼皮一翻，说道：“兄弟你是此地人，上个班挣多挣少也不大在意，守着家门口嘛，我们都是外来的可比不了；但小龙兄弟么——”说着他拍了拍小龙的肩，“可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为了打工挣钱养家，小龙他们家可不指忘着他这俩工资。”
“怎么说？”
“怎么说？他爸他妈可了不起，能干！家里搞果木园子，承包了上千亩果园，那苹果种得可好了！这一年到头随随便便不得挣个百八十万？反正就是辛苦一点。我们哥几个都是——小郑帮忙把那盘虾往我这边转转，得嘞——我们哥几个都是都是家里没钱才出来打工挣钱的，人家可不一样，出来打工就当是玩儿，你看他攒过钱吗？不管家里要钱就是好孩子……”胡磊喋喋不休地把小龙家里的底细讲得很清楚，手里却也不闲着，一会儿功夫剥了好几只大虾。
啧啧，原来如此！怪不得平常抽烟最次都是十几块的“利群”，怪不得挣不了多少工资却用着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怪不得请客吃散伙饭要到这最贵的烤鸭店……海洋怎么能想到小龙原本家道殷实，却跑到这么个厂里来当保安，体验生活也不至于这么玩吧？他琢磨不透小龙是怎么想的，只能姑且认为是：吃饱了撑的！
小龙叹了口气说：“行啦磊哥，别抖落我这家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因为不想再干我爸妈他们这行才跑出来的嘛，挣不挣钱、累不累都搁一边，反正我是不喜欢弄水果。”
“简单啊！”海洋笑道：“你该回家回家，只要你回去了，二老不就踏实了吗？然后再说干什么的问题，不想种果园可以干别的呀，家里又有钱，让你爸妈给你投点资，试着干呗！”
小龙点点头：“我到是也有这个想法，只是还没想好干什么。”
大家谈论的话题一下子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投资做什么行当比较好？众人的兴致都来了，纷纷开动脑筋，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小龙出主意。有人说组建个工程队，有人说去南方倒腾服装，有人说做海鲜生意……包房里一时间热闹起来。
“开饭馆！”队长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觉得干什么都不如干餐饮，‘民以食为天’嘛！只要选个有人气的地方，先从小做起，绝对干得过！你们看东边那个‘王氏拉面’，就做几种面条，据说这一年也不少挣！”
大伙都觉得这个想法不错，难度适中，投入也不算太大。胡磊却把脑袋直晃：“开饭馆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这里面的水也深着呢！”
“这有啥复杂的？找个好点的地方，请个手艺好的厨师，把卫生搞好一些，人们肯定愿意来吃啊！”海洋想得简单，而且心直口快。
“兄弟，你说的这都是表面上的工作，还有些事你不懂：干这行得跟‘道儿’上的人搞好关系，不然他们老给你捣乱。”胡磊淡淡说道。
“啥‘道儿’上的人？”海洋和小龙齐声问。
“黑社会呗！有事没事就上你店里收保护费来，给不给？”胡磊把眼望向海洋。
“不给呗，哪有你说的这么邪乎？”海洋不太相信。
胡磊笑了：“嘿嘿，你小子是没见过。我表哥以前就开饭馆的，生意好得很，这不是挣到钱了吗？就被黑社会盯上了，上门要钱！你猜怎么着？我表哥也跟你一样，不给！不给怎么样？开打呗！不过我表哥可不怕，他是退伍军人，可能打了，还有俩战友在他那帮忙，把那帮小子给打跑了！这可得罪人了，隔三差五就有混混儿过来捣乱，都被我哥他们给打回去了，我去他那饭馆几回都赶上打架……”
可能是借着点酒劲儿，胡磊这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了，滔滔不绝好似说了一段《水浒》。海洋开始听还挺入神，越往后越觉得太夸张了，最后有点听烦了，随口说道：“那你表哥那么能打还开什么饭馆啊？不如开个武馆！”
“说对了！”胡磊一拍大腿：“你还别说，后来我表哥还真找了个地方开了……”
“行了行了，歇着吧你！”队长照胡磊肩膀上怼了一拳，转头对海洋说：“你甭听他瞎说八道，有名的大嘴巴，没几句实话，别当真，就当笑话听！”
海洋看了看小龙，相视而笑。胡磊却把嘴一撅，白了队长一眼：“本来就是真的，爱信不信！我不说了，来，你们说，你们说正经的！”自此，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桌上的菜上。
海洋阅历最少，一时也想不出个像样的事业，可是听着大家说来讲去也没有太多的新意，突然他脑子灵光一现，两个字脱口而出：“上学！”
本来有些乱嘈嘈的饭桌静了下来，大伙听到这两个字一时没来得及反应，因为这似乎与现在讨论的话题不太着边，于是都抬起微微泛红的脸看看海洋，又看看小龙。海洋又补充道：“小龙你听我的，挣钱不怕晚，不如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投资什么都不如投资学习！”
很快，众人又开始针对“回家上学”这个问题讨论起来，好几个同事都认为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上学没用”；但是队长却觉得海洋说得有道理，因为小龙并不是经济困难的人，有条件进行脱产学习，另外一个支持这个观点的人竟是胡磊，拍着巴掌叫：“没错，就属小郑看得最清楚！”不少食物的渣屑从他口中喷出。
小龙看上去很激动，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撴，眉毛挑了几挑，说：“兄弟，你这是说到我心缝里了！说真的，上了这两年班吧，没什么长劲，要文凭没文凭、要手艺没手艺，我还真想着到学校回回炉。我这想法可没跟别人说过，我怕学不下来，你说……你说我还行吗？”
“肯定行！你比我勤快，脑子也灵，家里也没后顾之忧，那还有什么不行的？”海洋目露真挚、语气诚恳，不知为什么，他特别希望能帮助小龙下定这个决心，仿佛将要回到学校的人不是小龙而是他自己。
“就是就是，你也不比别人少根弦，医院也没给你发‘弱智证’，上学读书有啥问题？”胡磊又开口了。
“去你的，又瞎掰！你们要都这么说，我就不想别的，不管费多大劲我也得上学！来来，咱们干了这杯！”小龙端着酒杯站起身，脸上带着笑，笑得那么灿烂……
直喝到晚上十点多，酒局方散。众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互相搀扶着打车回到了厂里。海洋酒力最差，饶是喝得最少，却还是醉得站立不住。可他心里却格外舒畅，不仅仅是因为吃得美、喝得痛快，而是他的言语给小龙带来了信心，或许真的能够改变这个年轻人的人生轨迹。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做了这几年来最有意义的一件事，说了最有价值的一番话，这美好的感觉让他睡了一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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