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冰针
“这世界大致包含无法被驯化的狼和可以被驯化的狗两类,但还有种不能被驯化的狗,除了痛苦地活着、不洒脱地流浪、狼狈地与世界周旋以外,大概只能去死了,别无他法。”
—摘自《艳艳日记》
1
冬至。风老奶至。
身着砖红色腰果花棉袄,挎竹编菜篮用藏蓝色扎染麻布罩着,头裹墨绿色的围巾,两根灰白相间的麻花辫仿佛紧贴耳垂滋生出的独特器官,永远垂直悬挂于某个特定的角度——专属风老奶麻花辫的“角度”。
“风老奶,把篮篮挎得那么紧,里面是装了哪样好东西嘛?”
“是你家姑娘的嫁妆啊?”
车站旁,围坐火堆前打扑克的背篼们颇具意味地取笑她。
她不动声色地将篮子上的花布盖紧了紧,爱答不理的模样:“关你们哪样事?老娘在卖好东西,反正你们买不起!”
“哟,啥子好东西嘛。我到要看一下。”
“憨包背篼些。”风老奶碎碎念,余光瞥了瞥川音的背篼,嫌恶地将篮子往怀里拢了拢。仿佛被他看一眼,她篮子里的宝贝就会消失,而她此时,大概也只想从邋里邋遢、流里流气的背篼群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消失,多么重的词,和谐社会是排斥的。为何风老奶会联想到这个词,连她自己都纳闷,可能是她的词汇量有限,又或许是她生命里真的经历过什么事件与“消失”有所关联,但是是什么事儿呢,她真记不太清了。
“可有些东西真的会消失呀。比如年轻,比如钱,比如…”
“算咯,忘了。懒得费那劲了。”
2
“赶紧卖出去,不然艳艳的宝贝化了。”风老奶将被寒风掀开一角的盖布重新盖上,扯着布角,紧紧扣在篮子边缘。
拥挤的菜场又容下了许多挂羊头卖狗肉的小贩,风老奶来到这儿。
忽闻到老公鸡身上腥臊的气气,只见门面内的女老板手里提着鸡脚杆子,地上撒了一溜鸡血,公鸡发出最后存世的鸣叫,火红的鸡冠被摁进滚烫的开水里,继而整个身体被淹没,除了鸡脚杆子。
老板娘剖开鸡肚子,麻利取出鸡杂子,问杀鸡客人:”鸡杂要不要?”
“不要。”
鸡杂被扔进大铁桶。
风老奶趁老板娘拔碎毛间隙,蹑脚走到大铁桶旁,迅捷地抓起鸡杂子,装进篮子里。
滴溜溜溜溜,跑了好远。好远。
身后—
老板娘回过神,骂道:“批老奶,又来偷鸡杂。”
男老板见怪不怪宽慰:“算咯算咯,大冬至叻,当是舍财免灾咯。”
“害人哟,脑壳有问题就别出门了嘛。”
艳艳最喜欢吃鸡辣椒了。用鸡杂炒个鸡辣椒。
“反正艳艳这娃儿不挑嘴,德行好,都怪她老娘教的好。”
风老奶明明得意想到,感觉自己是天才,瞬间得瑟起来,哼起了苗歌。
年轻时嗓子就好,苗节集会时,北广场上的哥儿们都听她喊歌都会多瞅她两眼,看完还会脸红。
她那时的俩颗辫子还是乌黑浓密的,在青岩的阳光下,焕发淡淡的青光。
只可惜,被惠水开中巴车的丝儿拉进了房,被他给解开了裤腰带压在身子下…
后来那坏丝儿也没娶她,听谁说回了惠水,又听谁说在哪个卡卡角角里头躲债。
反正她就当他死了,就当世上从不存在这个人。
彼年冬至,生下艳艳,那天亦下着雨。
3
雨水一阵一阵的,“青岩下雨当过冬”,这冬至下雨就凉到骨子里了,就像绝经期老妇女的例假,以为断了,不料又洒落几颗颗。
灰黄灰黄的石板路,被这透明的经血浸湿,泛淡淡青光。屯堡头顶,扛着沉沉的青白色苍穹。
卖手撕豆腐的刘娘娘说晚上要下凝。
“太冷太冷了。”
“从骨子冷到心里。生活怕是没哪样希望咯。”
“下下下,天就像漏了一样,不要脸地下。”
“要是艳艳的话有雨水那么多就好了。”
艳艳从小不咋爱说话,别人都说这娃儿脑壳有问题。每每听到这种话,她就和对方垮脸,带器官的三字经地骂回去。从此再无人敢说艳艳脑壳有问题了。她坚信,艳艳脑壳是没问题的,不仅没问题,还颇具些没卵用的创作才华。
有次小艳艳躲在煤棚里玩,把煤渣参合了阴沟水,捏成一个个煤娃娃。
煤棚子黑黢黢的,捏的娃娃也黑黢黢的,只有冬阳照在艳艳黑黢黢的瞳孔上返照的光圈是银白色的,艳艳笑,呵呵呵呵地笑,她开口说了很长一句话:“妈妈,看我捏的大头姑娘和小头妈妈。”
她惊讶地看着地上的盗版“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一阵窝火,怀疑这娃儿怕是脑壳真的有毛病,不然怎会捏出这么像人的煤巴渣渣。
她把艳艳拖出煤棚,一脚踩瘪了那令人惊恐的“大头姑娘和小头妈妈”,“她们”又变成了一团压平的煤巴巴渣渣。
不解气,叫艳艳光脚踩在“大头姑娘和小头妈妈”的尸首上,惩罚她。
她只是想让艳艳记住这玩意有多脏,煤巴棚子呆不得。
回到家后,她给了艳艳一个耳光。她看到艳艳瞳孔散发的银白光芒消失了,变得比身体还黑黢黢。
艳艳哭着说:“你不要打我小妹妹。”
“你说哪样憨话,再讲一遍?你这个姑娘是不是真的脑壳有问题?”
艳艳捂着嘴巴子。委屈的说:“大舅说这是小妹妹,不能随便摸。”
她指着艳艳的胸问:“那这是哪样?”
艳艳嘟着嘴说:“嘴巴,可以摸。”
“大舅摸没有?”
“摸了。”
她拽着艳艳颠回娘家,指着常年酗酒的大哥大骂:
“你个酒精中毒的老丝儿,简直不是人!娃娃的便宜都占!”
大嫂抹泪说:“风姑妈,你看闹成这样,也没有用,要是能让你解气,我愿意把我儿子的小弟弟拿给你摸,你看这样扯平了不是?”
她觉得有道理,拉着艳艳的手,伸进小侄子的裤裆里,命令道:“摸你哥,摸啊,你个没用的赔钱货!”
两个孩子嗷嗷大哭,她却暗自得意,觉得自己姑娘受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和释放的途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父债子还。”
”老子的摸了恶心,儿子的没那么恶心,还解气。”
而后她将此事作为光辉一笔记录在人生账本上,每每跟别人提起,她都觉得自己是人生赢家。
4
自豪。喜不胜收。
神气地穿梭于菜场狭窄且湿滑的过道,气温都仿佛抬升了几度。
只见一只狗被刺穿了喉咙,倒挂在摊摊最醒目的位置,那狗子的毛被剃光了,浑身裸露的肌肤和人体肌肤无太大差异,特别是死人。
原来,狗死了后和人死了后的外形并无太多不同,尽管活着时天壤之别。
那狗子脑袋向天仰着,瞳孔撑大,撑得流下与世诀别的血泪,结束了它这卑微、低贱、无意义的一生。大概它此时终于寻到了存世的意义,人类赋予它的意义和价值——
被卖出好价钱,切成肉片,煮进阖家欢乐的冬至火锅里——
当人们夹起一块肉,沾上折耳根、香菜、苦蒜末搅合成的蘸料,这只狗终于得以瞑目——
抹去不知血多还是泪多的血泪,发出不知是喜多还是悲多的呻吟——
嗷、嗷、嗷,看啊,他们吃的是我这只野狗啊……
生前无人理会,遭受嫌弃的野狗呀……
他们终于不嫌弃我了,并从我身上找到快乐了!
“嗷嗷嗷!”
风老奶对着死狗大叫—
“嗷嗷嗷!”
原来我们都一样。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被谁宰杀。也许是自己,贪图什么的自己。亲手将自己送上邢台,任谁宰割,又被谁掩埋,但我们都一样,无法反抗,人生和狗生都是如此。
有的人,活得像狗而不自知,有的狗死得像人却是生平最神气时刻———
当然大概亦不自知。究竟要牺牲多少蠢人蠢狗,这个世界才能让他们认清自己。
她想到曾经偷看艳艳的日记,日记里写道:
“怎么样才能不像一条狗?我发现不能。并且这么说狗也不会开心。毕竟它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吃吃、叫叫、吓唬吓唬人。
我每一秒都在寻找意义,然而可能生命并没有意义或者不见得非要有意义。
我爬啊爬啊,希望爬出泥沼。而我估计,这大概是深渊中的泥沼,爬出去,可能又跌入黑暗。
我活在一个我不认可它,它也不认可我的世界。
我没法离开,没法选择,像是被502胶水粘住我的身体每一寸肌肤。
除了我那飞向梦想的永恒的心。我的身体却是永久的疲乏。
为了那总是拖延的不到的几千块钱的工资,
为了不让妈妈说出那句“真是操不完的心”啊,
我活的真像一条狗啊。
我真像一条狗啊
这么说 狗都不开心吧。
没有像我这样的狗。
这么努力 又这么没用的狗。”
偷看了这篇日志后,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操持家伙,叮叮咣咣又把艳艳打了一顿。
“你尽写这些个没用的破东西,搞什么卵的行为艺术?有什么卵用?”
“老娘生下你多不容易?你要把老娘气疯你就开心了…”
“老娘为了给你找这份工作,费了多大劲?”
5
“老娘我就是太看得清,世间的苍茫与不易,才逼着你进炼狱,出了炼狱,你便万劫不复。而在炼狱里,你还能苟且偷生。”
艳艳大专毕业后,她牵着一头黑山羊去了小学同学张二狗家,希望托这位在镇政府当处长的老同学给艳艳找份差事。
老同学关上门,还关了灯,就把她放倒在塞满了臭袜子的破洞沙发上。
完事后,她帮他洗了臭袜子,还给他买了一条喜贵烟。后来,艳艳在政府办事处得到了文秘工作。
上班几个月后,艳艳买回花椒熬成汁,放进冷冻柜,做成了冰针。
艳艳用来扎自己的舌苔,说这是一种练习与同事相处的方式。
没有意外,艳艳又被她打了。
“这是世界给我带来的真实感受,由于这个世界不能谈感受,只能谈点别的,但往往感受又是最真实的,人们都喜爱绕过最真实的话题。如果世界不能予以自己真实,自己又无需虚假,那么唯有将这感受到的真实无限深入,放大,品味,咀嚼,吞咽。唯有如此,才能将喜爱的真实无限占有。不要占用虚假的资源,让虚假归属热爱它的人吧。”
为了深入了解艳艳,她后来偷看日记再也不打艳艳了。因为艳艳的日记总是能传达内心最新的荒谬想法。
她只是想杀光那些带着艳做行为艺术的小杂皮们。见一次骂一次。
“有没有做人的基本道德?爹妈怎么教的?缺乏家教!一天不晓得好好上班!就晓得搞些乱七八糟的!丢人显眼!还不赚一分钱!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6
地上浮着的亮晶晶、乳白白的一层小冰粒。根本就不是雪,是凝!是会把人活活摔死的坏心丝儿。倘若生在高速路上,中环、西二环的路面,是会让几个不长心的司机撞在一起,导致整个高速路就要堵一天的坏家伙!
这凝!真有特色,真能让人联想到一切消极可能。
“真他妈像人生。”
中巴车爬不上坡坡了,乘客被赶下车。她在密密匝匝的冰粒子里蹒跚前行。冰粒粒像磨碎的小米粒一样,不一会儿就镶了她灰白黑相间的头发缝隙里。这对她到没什么太大改变。至少样子上,不会像落在小姑娘浓黑发髻上的白,那么突兀。
这么和谐。以至于,风老奶产生了这场雪正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反倒比平日里更无喜无悲起来。
突然间不冷了。只是有点渴。她想起了卖一天无人问津的花椒冰针。 也许她吃下一根,就会有人来问了。这样想着,她终于肯掀开盖布,露出一根根晶莹剔透、闪烁着冷光的冰针。取出一根,从尖头咬断,卡擦卡兹嚼碎。
花椒味儿不太明晰。或许她此时味觉已经背叛了她的躯壳。好像只是有点困,舌苔有点麻。
她想起艳艳吃下那些安眠药的样子,就像在嚼这特殊材质的冰碴子。
还骗她是维生素。她想也没想,就让她胡吃。卡擦卡擦,像是嚼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气泡糖,脏兮兮的小手抓住一大把气泡糖塞进嘴里,边嚼,那鼻涕泡泡还鼓胀起来。
她看着来气,一巴掌呼向那本沉浸于童年快乐的小脸上。
鼻涕泡泡变成了鼻血泡泡。
只要艳艳还能去上班。她不惜一切代价,要让女儿继续呆在单位里上班。这是艳艳的出路,也是她的出路。她笃定这是她后半生唯一的寄托。
7
艳艳说她在单位上被排斥被不解。
风老奶说:“怕什么,是国家开你钱,管他们做什么。”
“但是我难受。”
“没生活保障,更难受。”
她想起艳艳最后闭眼前,脸上呈现前所未有的松弛与欢欣,给她说:“妈,我终于可以解脱了,这个世界给我的冷,尖,麻,我终于摆脱了。”
“曾经虽生犹死,曾经苟且偷生。”
“这个世界不配拥有针(真)。”
艳艳睡着了。
“姑娘啊,起床去上班啦!”
艳艳托梦告诉她:“等你卖完那些冰针,我就起来去上班。”
艳艳没有再醒来过。
“卖不完啊。一根也卖不出去啊。”
风老奶的泪在寒风中结成了冰粒子,卡在她的下眼脸子,涨得生疼。
“卖冰针咯!卖花椒冰针咯,有没有人买我的冰针啊,又冰又尖又麻的冰针啊。”
叫卖声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被驱逐乘客的队伍群中。
大家只是侧头嘲笑,继续赶路。
“你们也是被驱逐的人,凭什么笑话我没见识?”
嘲笑声更冰更尖更令人发麻。
“噗通”一声。大伙转过背,风老奶跌进井里。
“遭了,风老奶落到井头咯!”
“造孽哦!关键是已经封路咯,救护车都赶不来…”
“风老奶,你坚持一哈哈,我马上喊师傅过来接你克镇医院”
“风老奶,你说话,不要睡觉哦!”
“睡着就真的去见你姑娘了!”
8
“说话!”
她躺在井里,听到洞洞外的人喊她说话。“说你妈的老外婆哦”她心里想到,实在是没有力气开口。
骂人都开不了口,哪点还有力气喊救命哦。
而且救她搞哪样呢,冰针卖不出去,艳艳也醒不过来,突然间难过起来。她对着洞洞外的人头大喊:“卖冰针咯!花椒冰针咯!”
有人调侃道:“风老奶,你只要活到起出来,我就买光你勒冰针”
“听到没得?”
“喂,风老奶,不兴睡觉的哈!”
井口里黑漆漆的一片,打开手机电筒,看到风老奶的血已经被冻成了冰。
她睁着眼睛。仿佛提醒他买光冰针。
身着砖红色腰果花棉袄,挎竹编菜篮用藏蓝色扎染麻布罩着,头裹墨绿色的围巾,两根灰白相间的麻花辫仿佛紧贴耳垂滋生出的独特器官,永远垂直悬挂于某个特定的角度——专属风老奶麻花辫的“角度”。
滴嘟滴嘟滴嘟~
高亢的救护车鸣笛,似乎在催促路面结冰解封,无可奈何啊,大概只能附和如刀般掠过又不着痕的时间,冷风飕飕划过,挽留无任何回应的沉寂。
冬至走,风老奶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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