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一早,还没有起床,我就被同住一小区大姐的电话给吵醒,她说她蒸了点肉包子与炸了些干鱼块,让我送女儿去学校时,顺道带给老母亲,给她老人家改善一下伙食,补充点营养。我应了大姐,女儿上学后,便拐道去母亲那里。没想当我用钥匙打开门后,却发现母亲不在家,只好把大姐做的食物置于餐桌,径自离开。
母亲随我们几兄妹来到南昌,独自一人生活已经多年。老人家脾气古怪,性格奇特,不易与人相处,尤喜唠叨啰嗦,只要和她住一起,过不了多久,必出大矛盾。家里人都怕与她共处一屋内生活,远远的躲着她,对她又爱又惧。那些不在南昌居住的儿女,逢年过节得空方有时间去看望她老人家,自然少了是非。我在南昌工作,少有出差,距离她住的地方又近,看望她老人家的次数,自然比我那些哥姐要多许多。母亲待我倒是挺热情,每次见到我过去,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放下。总要客气问我吃饭没?还要倒水给我喝。有时听说我还没吃早饭,还要抢着给我煮鸡蛋面。
母亲在农村节省惯了,随我们来到城里生活,依旧是老样子,常挂嘴边一句话:“冷水要人挑,热水要人烧,千万不要别浪费。”母亲怕费水,怕费煤气,更怕费电。晚上一个人在家时,那一夜基本不会开灯,借着窗外透射进来的昏暗灯光,摸黑处理闲碎杂活。
潭水村里有位长者,大家称他“春生世公”,与我爷爷是一辈人,是我家族内的近亲。在我七八岁时,“春生世公”就有八十多岁,是“潭水”村子里少有的长寿老人。世公忠厚老实,为人和善,客客气气,总是挂一副笑脸,笑起来,眼睛和嘴巴均眯成线状,花白胡子跟着上翘,额头皱纹层层堆叠,尤其亲切。 小时候,我喜欢随他一道放牛,牛儿吃草,“春生世公”便拉着我家常,讲那些村子里过去的事情,还有他自己的往事。在那少有故事的年代,我特喜欢他讲的那些事情,也不烦他总是反复啰嗦,每次家常快要结束时,春生世公总要顺便捎上两句:“肝崽(客家人称小孩的爱语),你可要记得你母亲的好,她为你们一家老小,非常不容易,真是吃够了苦头,你长大后,可要好好孝顺她。”我打小随母亲在田间一块劳作,见惯了地里耕种的那些杂事,感觉干农活也就那点事,没觉得母亲有多劳苦,总是有口无心,随便应承春生世公几句,其实飘摇的心思早已随同放牧的牛儿,不知跑哪个山头野去了。
文革后期,母亲随下放的父亲一道回潭水老家谋生活。大大小小一家八口人,挤在一间狭小的祖屋,特逼魇。父亲教书时,收入微薄,仅可应付一家人日常生活,少有积蓄。为多存些钱建新屋,母亲一人走村串巷,到处找远近村邻收购新鲜鸡蛋,等攒到一定数量后,半夜摸黑起来,挑着满满一担鸡蛋,要走四五十里的山路,到“苦竹”镇(今抚州广昌县境内)上去卖。
距离苦竹镇不远,当年恰好正在开采一处特大邬矿,住了好几万外地来的矿工,人多又集中,食物供应自然短缺,鸡蛋价格比它处高出不少,矿上工人收入高,较我们这些乡间村民来说,算是有钱人,尤肯在鸡蛋和肉类等高蛋白食物上花钱。
村里有几位老人,有时也会挑鸡蛋去“苦竹”镇子上卖,他们与母亲一道赶夜路,天黑路远,翻山越岭,多个人,多个伴说话与照应,既可以消解一路的疲乏,还可相互壮胆夜行。
一般会于半夜一、二点钟从“潭水”出发,走上四、五个时辰,翻过鸡公脑这座大山,来到“头陂”(今抚州广昌县境内)地界,天色才微微亮起,仅有一点朦胧的光,还得沿着山间小路,再走上两个钟点,翻过最后一道山脊,赶在八点之前,方才疲惫不堪地来到“苦竹”街上。
听大姐说,村子里除了我母亲,再没有其他女人会在半夜里挑鸡蛋去赶“苦竹”。为了尽可能多挑些鸡蛋,在母亲强烈要求下,大姐也跟着母亲挑担夜行。好几次,母亲因为家里有事给耽搁,没能赶上同村的路伴,母女俩只好俩人摸黑夜行。
走过了五六个村子,还有一段很长的山路,这附近都没有人家。山高林密,夜黑星稀,林间小路又窄又陡,高大的密林严实地遮盖起小路上方的夜空,漆黑一片,浓郁的夜色影出各种奇形怪状的轮廓,恐怖吓人,偶尔几片树叶缝隙隐隐透出几点星光,更添这条山路的幽深与森严。
大姐生性胆小,惧黑怕夜,只好加快脚步,紧随母亲身后,一边小心肩上鸡蛋,一边留意脚下的步伐,生怕踏空一脚,打翻筐里的鸡蛋。重担之下,母女俩脸上都渗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粒,加上林间昏暗阴森的景象,又吓出了一阵阵的冷汗来。正专注赶夜路的她们,隐约听到路前方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母亲和大姐加快了步伐,想追上前方的路人一道结伴。说话声越来越清晰,感觉人就在前面不远。母女俩同时放开了嗓门大声喊叫,希望前面路人听到后,停下来等一下她们。
幽静的山林,一下被母女俩的呼喊声给划破,声音传出很远,在大山之间形成悠长的回音,于林里荡响,惊起路旁大树上栖息的夜鸟,鸟儿扑腾起翅膀,呱呱尖叫几声,另找它处树杈林枝过夜。母女俩慌慌张张的叫喊声,扰动了林间气流,风儿也较先前大了几分,一阵阵山风吹于身上,一丝丝的凉意顿起。
前一刻还正在说话的声音,一下戛然止住,不复再现,把母女俩吓了一跳,好好的说话声,怎么说没就没了,该不是路人故意逗着玩吧,母女俩相互宽慰着对方,加快了步速,继续往前追赶。
走了好一阵子,说话声感觉又在路前方时断时续,母亲与大姐再次喊叫,总也无人应答,翻过这座无名大山的山顶,有一段长长的下坡,依旧不见一个人的影踪,夜依旧漆黑一片,仅靠手电筒那点微弱的灯光,照于狭小的山间小道,稀疏晃荡不定,难以看清路前方的状况。
下坡时,山风大了起来,呼呼吹过,让人脑袋越发清醒,母女俩开始害怕起来,脚踩路上,已没上坡时稳当了。长时间赶路,人早就累得不行,可就是不敢放下肩上的担子就地休息,只好咬牙坚持,一路提心吊胆,挨到山脚下附近村子的入口,母女俩才敢停下歇息。后来,天色也放亮了,但一路上,依旧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大姐自那次赶夜路受惊后,吓得不轻。从此,夜晚再也不敢单独一人外出。无论母亲如何逼迫,大姐死活不肯再随母亲挑鸡蛋赶夜路。
为尽快多攒点钱,母亲依旧一人挑蛋去“苦竹”,坚持夜行两年余,直至矿上工人日渐稀少,生意难做,方才停止。我真不知道,母亲那两年多的时间里,一个人是如何挺住,如何一路咬牙坚持熬过来。
母亲打小随外婆节俭惯了,对自己和家人只要能省就尽量节省,从不乱花一分钱。我上小学时,同学的家人都给他们买了新书包上学,母亲照例舍不得花钱,不知她从哪里找来两块军绿色的布料,心灵手巧的她,裁出一个比书本大一些的方布块,一针一线缝好,于袋子两侧接上两根长布带,便成了每天伴着我往返学校的书包。
小书包口大肚小,我们尤喜在上学路上追打嬉闹,书包里的课本,总是给抖出来,影响我追打的速度。实在无法,只好用背带缠绕书包一圈,把包用力夹于腋下,我一路小跑追打着同伴。伴着我“踢踏,踢踏……”脚步声,包内的书本与文具,抖动颠簸,起伏不定,相互撞击,发出“哐当、哐当……”声响。不知是我跑得太快,没有留意书包内掉出的课本,还是我压根就没有把课本放入书包内,反正一年级的上学期,我硬是上了大半个学期没有课本的语文课。由于害怕母亲骂我,母亲至今都不知道我掉书本的蠢事。看着女儿一年级崭新的语文课本,时至今日的我,依然还会产生不平之情。
平日里,母亲对我们要求极严,无论上山砍柴还是下地干农活,总要叮嘱:“干活就得有干活的样子,小事做不好,大事成不了。”母亲有时看见我挑着重重的一担湿柴草回家,一幅咬牙吃力的样子,总得表扬我一番:
“乖仔,挑不起,下次就少砍些,不要累坏了身子。”
露出一脸的欣慰与关切。
若是哪天我在外玩得疯,柴草砍得少,挑回家给母亲瞧见,顿时她的脸色便要黑起:
“吃了你拉肚子的,只砍这么一点点柴草,还不够做你一个人的饭。”
母亲小时候家穷,仅念过两三年的书,识字不多,但贩卖鸡蛋多年,加上出售自产蔬菜,算数特厉害,哪怕是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她亦可做到精准无误,好多人都为之赞叹,说我母亲聪明。
母亲最清楚卖力气的艰辛,所以母亲很喜欢我们看书的样子,希望有一天,我们这伙孩子都能走出大山,去到城里去生活。忙完了一天农活,正读小学的我,只有到了晚上,方才得空闲,来看书与写作业。母亲正要做晚饭的空隙,她就催我点着煤油灯盏去看书和写作业。饭后,她依旧催我多看书。那时老师布置作业少,没几下功夫就可应付好。那时,我特喜欢看故事会,晚上十来点钟,夜深人静,我还在故事的世界里遨游。有时母亲睡上一觉醒来,看我灯还亮着,以为我还在写作业,含混不清的唤我:
“乖崽,快去睡,大半夜了,作业明天再来。”
我有口无心随便应了她几声,见母亲翻身复又睡了,那一晚,若不看完那一本故事会,我断是不会上床睡觉。
不几年,我到“东山坝”(赣州宁都县境内)镇上读初中,去往学校,得翻过“潭水”背后那座最高的大山。由于距学校远,每天往返回家极为不便,我只好寄宿在学校,一周回家一趟,待下次返校时,再带足一周的食物。
母亲看我一人在外,读书辛苦,总会想办法做些好吃的菜食让我带去学校。印象尤其深刻的是瘦肉拌薯粉加少许红辣椒,萝卜干炒腊肉,辣椒南瓜饼这几道菜。母亲做的那些菜,在学校下起饭来,特别的香。冬天还好,可以多带些蔬菜去学校,夏天就不行,天气热,容易坏,带去的蔬菜类只能吃一两顿,剩下的都是干菜,天天吃干菜,吃多了烦腻,乏味难以吞咽。
每逢“东山坝”镇上赶集,那天母亲总会早起,炒好一些新鲜蔬菜,待上街赶集时送至学校。倘若母亲来得不巧,正在上课,母亲就会在我教室门外晃荡,偶尔等得发急,便要靠近教室窗户找我。给眼尖同学瞧见,死命给我递眼色,示意我看窗户外。顺眼外看,只见母亲穿了件破旧的衣服,紧贴于窗户边沿,一手拿着破布袋,另一手抓住教室窗户栅格,踮起脚尖,佝着身子前倾,伸长脖子,睁大眼睛朝教室里搜寻,一幅忐忑不安的样子。一旦她的眼神与我对上,刚刚还正着急的母亲,立马绽出开心的笑容,小声昵喃,挥手朝我示意。
靠窗的同学早就发现了我母亲,他亦随着母亲的目光往教室中间看,想知道她是哪位同学的家人,好几位同学也跟着齐齐扭头看着我,引起上课老师注意,老师只好停下授课,挥手示意我快去。
母亲来学校给我送菜,靠窗户向教室内努力搜寻我的样子靠窗同学早就发现了我母亲,他亦随着母亲的目光往教室中间看,想知道她是哪位同学的家人,好几位同学也跟着齐齐扭头看着我,引起上课老师注意,老师只好停下授课,挥手示意我快去。
在同学注视下,本来就害羞的我,满脸飞红,立马心跳加速,扑通扑通闪得厉害,赶紧跑出门外,拖起母亲便朝寝室方向快走,边走边死命叮嘱她,要她下次不要正在上课的时间来。她哪里会知道,是我看她衣着褴褛,怕同学笑话。其实那会大伙都困难,根本就没有同学来笑话我,倒是那些离家住得远的同学,待到下课吃饭时,边看着我碗里的美食,边羡慕地吞咽着口水:
“黑子,你妈又给你送啥好吃的来了?”
操持劳作了一辈子的母亲,即便我们生活较老家宽裕了些,但她老人家依旧不肯闲下来,总在小区周边兜兜转转,哪怕是烈日当空,亦要顶着大太阳,收捡废纸壳与矿泉水瓶,堆满家中的两个阳台。每当我们遇到她捡破烂回家,都劝她不要再操劳了,可她就是不听。我们给她钱,她很少收下,还是坚持自己身体力行,总也不肯停歇,说了多次无效后,我们只好随她,任她由作性子,但会叮嘱她过马路时,要多加小心留意。
得空闲,有时我会开车帮她送些破烂去卖。大多时侯,还是她自己颤颤颠颠挑往菜场那边。她总是不放心我,担心我胡乱给她便宜卖掉,又说别人会少给我钱。卖废品换回的钱,全给她在菜场换成了活鱼:泥鳅、黄鳝、鲫鱼一类的鱼儿,然后提到赣江放生。母亲中年后,随了阿婆吃素,特别笃信佛教,坚信放生可以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福报。
每每我去万达星城看望母亲,多见她一人,闭目坐在客厅,祈求佛佑家人安康,双手捋动佛珠,喃喃念起庙堂师傅教给她的《开经偈》:
无上甚深微妙法,
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
愿解如来真实义.
那刻,我多半不愿打扰她,顺势坐一旁,静静地看她极其虔诚的念着佛语,有时脑海还会无端地浮现出她年轻时的音容与笑貌,还有她忙活田里庄稼与操持家务时的那利索劲。
春草年年绿,花儿别样红,无奈浮生长恨岁匆匆,岁月不居,转头老大。母亲早已没了当年的意绪,满头银丝。岁月雕刻留下的一道道皱纹,印于她苍老的脸上,析缕分明。母亲年青时高大的身段,萎缩了许多,佝着身子,尽显老态。时间早已消退了她过往的清秀,此刻,留给老人家仅有内心的宁静与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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