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每次回家,在村里的马路上,总见着阿明爷。印象中,他花白的乱蓬蓬的头发,留着山羊胡子,眯着三角眼睛,穿着里三层外三层乌黑的保暖内衣,脱了线的毛衣,油渍斑斑的夹袄,拄着拐杖,沿着乡村的水泥路上,颤巍巍地一趟趟地走。
头几年,有老伴跟着他,后面老伴走了,就只剩下一个人一趟趟走了。虽然每次我都必须跟他解释一遍我是谁谁的女儿,但我见着他时,我还是总会跟他打招呼的。他会豁开嘴,跟我笑,露出他黑呼呼的已经掉得稀稀拉拉的大龅牙。不管曾经是怎样的凛冽和不堪,人,只要是到了老年来,便会自然地生出慈祥的模样来。连同许多的难堪过往,都化为飞灰而烟灭。
想来,阿明爷也算是个农村乡间里的人物的。在上个世纪的80,90年代,大部分的平头百姓还只懂得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春种秋收,过着捉襟见肘的乡土日子。阿明爷家却与众不同,他在自己的自留地上开荒种油茶树,有自己的桔园,葡萄园和茶园,他家还有自己的小卖部。他家应该是我们村里最早住红砖水泥房的人家了。阿明爷是最早活在市场经济时代,最早先发家致富的那一小部分人。因为这个比别人灵光的头脑,活着比别人滋润,阿明爷便是让乡里乡亲们也总是要敬上三分的。
只是,因着阿明爷在村里的天生的那股子历害劲,大家对他们家却也是避忌七分,敬而远之,包括我们小孩。
阿明爷是出了名的争强好胜,他就像乡村里好斗的公鸡似的,昂首挺胸,绝不便宜了谁,也绝不会让自己吃一星半点的亏。
就算是,谁要是不小心,走过他家的水田梗,不小心把窄窄的田梗踩塌了。要是让他见着了,他得骂得那个人恼羞成怒,老死不相往来。
所以,邻里之间,都极其不喜欢与阿明爷家有点瓜葛和关联。就怕一不小心,惹出什么百口莫辩的事端来。
他家的毛竹林挨着别人的晒场,本来界线是极其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的。每到毛竹长新竹的时节,地下的竹笋随意地冒尖,肆意地冒到别人的晒场里去,冒犯了别人的地界,别人自然是不干的。阿明爷可是不管的,笋长到哪儿,他的地界就在哪儿。他成天一早就扛着锄头在竹林和晒场边界转悠,见着一个冒尖的新笋,就着锄头就把新笋边缘的杂草锄一锄,土壤松一松,然后折一根树枝插上,划上新地标,干脆得理所当然。晒场的主人是不争不强的主人,又是极怕与邻里惹事生非的,只是眼见着晒场被一点点地蚕食,也当然是不愿忍气吞声。于是每年,阿明爷都带着老伴趾高气扬地与晒场主人干架。晒场的女主人势单力薄,只能装腔作势与他们俩据理力争,每每都吵到面红耳赤,而不得其所。最后,都败在阿明爷俩口子的蛮横无理下而不了了之。
对于我们乡下的小孩来说,那是个零食与水果都极度短缺的穷苦年代,桔子自然是世间少有的甘甜,葡萄便更是人间的珍馐极味。当桔子熟了,金黄灿灿的桔子挂满了枝丫,黑紫黑紫的葡萄一串串在葡萄架上开始飘出似有若无的酱果香。阿明爷家的果园,便惹得我们乡间的小孩垂涎三尺。我们总是会约上三五小伙伴,挎着篮子,结队去阿明爷家的园子里拨草。我们明着是去给兔子割草,其实是一边割草,割到差不多己经到别人都放下戒备心了,我们再趁人不备时,一边偷摘几个桔子,几串葡萄藏在筐底,再赶紧地割些草铺上,满筐了,然后装模作样地提着筐,结伴地离开。最后躲在没大人的地方,肆意忘形地吃完,心满意足回家。
自然,我们是躲不过阿明爷的火眼金睛的。即便是他没瞧见我们都有谁进了他的果园,他也能明察秋毫,明察暗访地得到情报。于是,晚饭功夫间,阿明爷背着手,怒气冲冲地冲到我们各家来,指着我们的鼻子,唾沫横飞,破口大骂。骂完孩子,骂大人。子不教,父母之过,少时小偷,长大了就是大盗……总之,骂不歇口,大人陪着不是,小孩哭成一片,他骂累了才走。小孩怕了阿明爷,大人们见识了阿明爷骂架的历害,阿明爷走了,大人免不了又拿上竹鞭把我们痛打一顿,这出大戏才算作罢。只是每年的果熟时节,这样的大戏都要上演好几出。
于是乎,我们小孩见了阿明爷都是要躲着的。远远地见着他扛着锄头过来,我们便扭头就跑。阿明爷在我们儿时的印记里便是一个怒目狰狞面目的存在。
阿明爷,让人们见识了他的争强好胜,与人较真,较劲,较利,争名夺利,他历害了一辈子,也务实了一辈子。只是,阿明爷的一生却也并不是全是理所当然地尽如己意的。
阿明爷与他的老娘住在两隔壁。阿明爷住新楼,老太太却住在角落的一间瓦房黑屋里,倚居一角,房子看着颤巍巍的,随时要倾覆的样子。因为阿明爷媳妇的历害,阿明爷与老娘互相有嫌隙,长期交恶,轻易不来往,也不赡养。老太太便也自己开个小卖部,卖些烟酒,小孩的零嘴,自己靠自己,补贴家用。
阿明爷有4个女儿,一个儿子。因为认定了读书无用,儿子女儿,早早辍学在家。女儿外出打工,儿子在家。阿明爷手把手地教儿子务农,务实,做人。
4个女儿相继成人出嫁。只是4个女儿也并未过得特别好,两个离婚,一个嫁的酒鬼,一个嫁的半傻。都因了嘴上历害,与公婆吵吵嚷嚷,鸡犬不宁。
阿明爷的儿子阿聪叔天生驼相,又面目难看,再加上阿明爷夫妇的历害劲,远亲近邻都不愿意把女孩子家介绍到他们家去当媳妇去受罪吃苦,阿聪叔过了三十,都没有娶亲。眼见过了35了,才通过各种渠道,从四川买了个媳妇回来。四川媳妇是偷着跑了好几回的,只是都没跑成,总是跑到半路了就被带回。她跑不动了也就不跑了,才安分下来,一心一意地跟阿聪叔生儿育女,过日子。阿聪叔长年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下,带着四川媳妇也喜欢骂骂咧咧地与人争夺好胜,慢慢地,邻里之间便也人情淡薄,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时势的大潮袭卷而来,很多人也先后发家致富了。而阿明爷却慢慢地被抛弃了,没落了,就像被上了魔咒一样,没有人去深究原因。
阿聪叔先是碎石爆破时被炸成了半身不遂,瘫痪在床。躺了4,5年,好不容易好些起来了,可以拄着拐杖走了。没多久,又被查出得了癌症晚期,很快就撒手人寰了,享年不过40。
一个家最后都只得交给外来媳妇打理盘算。四川媳妇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没了男人,还要赡养两个老人,实在无力撑着一个家。阿明爷咬咬牙托了三姑六婆,帮她找了个上门女婿。上门女婿也是个外地郎,但对家里的老人,孩子,对四川媳妇也算是好的,尽心又尽责的。只是不曾想,一次在矿地上工,机器操作失控,他被揽腰折断,惨死于矿地上……四川媳妇见着人就哭天抢地,恨自己是克夫的命,再不敢求娶。拿着男人用命换回来的工地赔款,放利营生,抚儿育女,赡养公婆,日子过得岌岌可危。
阿明爷夫妻俩己是人老珠黄,再加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似乎一夕之间,就成了凄凉老人。
不知道,也从未打听过,这些年阿明爷家的消息。只是每年过年的时候,进村回家路上会经过阿明爷家门口,我会顺便地看看他家紧闭的房门。带着孩子去姨妈家的路上偶尔会碰到他拄着拐杖在马路上孤零零地走着。我叫他,他并未马上叫出我来,他见着我带着俩个可爱的儿子,总会两眼放光地看着俩个孩子,寒喧一两句,再目送我们走过。
2019年农历大年初一,阿明爷走了,这个时间点,也算是善终了!阿明爷快80了吧,应该也算是长寿了!只是阿明爷的后半生让人感觉凄凉,这一生让人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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