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前此讲了盛唐“山水田园”诗派,讲了王维,讲了孟浩然。其实还有一个不得不讲的人物,刚好他跟我还是老乡,是润州延陵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苏省镇江市的丹阳人。既然份属乡贤,且在古人看来他的山水田园诗与“王、孟”各擅胜场,《唐诗品汇》l甚至说:“储光羲诗高处似陶渊明,平处似王摩诘”。而胡应麟《诗薮》更说:“储光羲闲婉真至,农家者流,往往出王、孟之上。”评价不可谓不高,那我们今天就来赏读一首他的五律名作《咏山泉》,诗云:
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
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
转来深涧满,分出小池平。
恬淡无人见,年年长自清。

这样的诗作,真可谓是清澈见底,真可谓是清可鉴人。题目很明确,就叫《咏山泉》,所以全诗紧扣“山泉”而来。“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这样的笔法确实像极了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纯如自言自语,平实之极。可是平实处起,起后却又陡起一笔,让人必须产生眼前一亮的效果。所以陶渊明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紧接着一句“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诚为千古妙语。一句“心远地自偏”,我们在前此的《饮酒其五》中分析过,这样的意境,这样的境界,甚至超越了梭罗的《瓦尔登湖》。

储光羲同样有这样的笔力,有这样的功夫。首联“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就是写一条不知名的清泉而已,可是接下来的颔联却突然说“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换做我们来写清泉,你会怎样写呢?写潺潺流水、写自得其乐,而泉水的状态也不过就是清澈而已。可储光羲却由清幽的泉水,陡然宕开一笔,先写泉色、天色,说天空倒映在泉水之面,于是周围地面的颜色和天空的颜色,是完全一样的,从小小的泉水而见天地的颜色,视觉陡然开阔起来。而“飞空作雨声”,则是说泉水从高高的山崖上飞流直下,虽然不如瀑布壮观,却如雨声作响,叮叮咚咚,别有情趣。于是汩汩的泉水、横流的山泉,突然变成了一个竖流的状态,这样状态的山泉一下子就延展了时空。当然不仅在视觉上做出了延展,“飞空作雨声”,那种雨声的感觉,又一下子在听觉上让人产生了丰富的想象。视觉听觉俱得延展,那一道清澈而灵动的山泉,一下子宛如精灵一般,如在目前。所以这一联把山泉写得动态十足。

所以,首联与颔联的四句,由平实转灵动,这种处理的高妙完全可以和王维的《山居秋暝》相媲美。“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也是一样的清新朴实,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下子便动感十足。所以别看这山水田园诗作,写景写物既要有清新平实处,又要有灵动鲜活处,这才算是得了山水田园的精髓。王维的《山居秋暝》,接下来的颈联与尾联说,“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是为山水注入了人的精神,而储光羲接下来依然不离山泉却又暗含着人性的自喻。颈联说“转来深涧满,分出小池平”,这表面上是说,这股泉水自高山流出,涨满了一条条山涧与小溪,甚至它分出的支流也贮满了一个个的小池塘。可是细细想来,这种流到深涧之中,或者水满则溢又分到小池塘中。在这种种状态下,原本那种灵动与灵气,便仿佛被低洼的环境、窒息的环境所遮掩了。在低洼的小池中,在幽深的山涧中,如何再能看出“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的欢乐呢?如此前后的对比便不由得让人想到作者以山泉自喻的可能。

储光羲考中进士之后,一直仕宦不得意,屈居下僚。他中年的时候和王维一样隐居终南山的别业之中,后出山任“太祝”一职,所以世称“储太祝”。储光羲因为一直屈居下僚,所以特别关心百姓疾苦。虽然他是山水田园诗派,可其实他的田园诗作要远胜于山水诗做。他的《田家即事》、《樵夫词》,尤其是《田园杂兴》,其实是开了南宋范成大著名的《四时田园杂兴》的先河。天宝末年,储光羲奉使至范阳,当时安禄山兼任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强兵劲卒,正密谋准备叛乱,而唐玄宗委任权奸,荒于政事。储光羲一路之上,既能见民生艰苦,又能洞如观火,察见时事,留下了很多寓意深切、忧念时局之作。可惜他的命运和王维一样,后来“安史之乱”,他和王维都俱未能逃离,甚至杜甫一开始也为叛军所捉,幸而最后得以脱身,这就使得杜甫的命运与王、储大不相同。可是王维写下了《凝碧池》,以诗作证忠心,又有好友裴迪与弟弟王缙出手相救,终于得以死里逃生。而储光羲长安被破时被俘,被迫和王维一样接受伪职,“安史之乱”之后被论失于晚节,虽免于被斩却被远贬岭南。储光羲没有王维那么好运,不能经受岭南瘴疠之气,最终贬死岭南。

所以回看他的人生,回想他的忧愤,那如山泉般自喻的精神自我——“转来深涧满,分出小池平”,质本高洁的山泉在低洼的小池与幽深的山涧之中,在窒息的人生与逼仄的环境之中又能怎样呢?是的,面对命运可能无可奈何,可诗人还要说,即便无可奈何、即便落落寡合、即便“恬淡无人见”,也要“年年长自清”。你看,那道山泉的恬静与淡泊,哪怕世人、哪怕这个世界无从知晓它的品质、它的高格,但不论怎样,这样的泉水年复一年地流淌,永远是那样的清澈。到此虽然语词犹不离山泉,可诗人以山泉寄寓精神的自我、譬喻其恬淡自然、飘逸出俗的高洁人生追求却是呼之欲出,到此完美合一。

所以《河岳英灵集》评论此诗说“格高调逸,趣远情深,削尽常言”。那是说这种格调、这种譬喻、这种境界,非一般人可以道出。事实上却如储光羲自己证实的那样,在盛唐诗坛,虽然他的官运不济,命运也偃蹇多舛,甚至到最后被贬死岭南,可《唐才子传》与《河岳英灵集》俱说他“挟《风》、《雅》之迹,得浩然之气”;而《唐诗别裁》更说他“学陶而得其真朴,与王右丞分道扬镳”。这就是说他人格与诗品的影响,以及在当时的号召力。事实上不仅在当时、在盛唐,在日本,储光羲的名声也很大,还是因为前此我们说到过的那位晁衡——那位阿倍仲麻吕,作为日本的遣唐使留学生,生于日本奈良的阿倍仲麻吕入唐之后改名晁衡。他天资聪颖,尤其酷爱汉文化与汉文学,甚至于开元年间参加了科举考试,高中了进士,被任命为左春坊司经局校书,职掌校理刊正经史子集,并辅佐太子研习学问。当时储光羲就曾用“朝生美无度,高驾仕春坊”的诗句赞美过他。其实晁衡的人生就是当时大唐气象、盛唐之世的影响下,所谓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包容与学习之精神的一个经典表现。晁衡与王维、与李白、与储光羲俱过往甚密,后来晁衡归国时,王维写下《送秘书晁衡还日本国》,留下“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的名句;而晁衡在琉球附近遭遇风暴,当时误传晁衡遇难,李白更写下《哭晁卿衡》的千古名篇,所谓“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而储光羲的送别诗《洛中贻朝校书衡,朝即日本人也》也是一首千古名作。诗云:“万国朝天中,东隅道最长。吾生美无度,高驾仕春坊。出入蓬山里,逍遥伊水傍。伯鸾游太学,中夜一相望。落日悬高殿,秋风入洞房。屡言相去远,不觉生朝光”。这是以梁鸿赞晁衡,并表达了与晁衡的互相砥砺、互相治学的知己之情。这首诗被晁衡最终带回了日本,储光羲因此在日本名声大振,并被供奉于日本京都的诗仙祠中。

所以虽然人生在世不称意,甚至最终散发被贬,死于岭南,可储光羲的诗与他的人格却如那清澈的山泉,在历史的流淌中,留下了永恒不灭的印记。是啊,不论怎样的命运,不论怎样的人生际遇,即便沧桑满眼,即便泥泞满地,心中应自有汩汩流淌的清泉,哪怕“恬淡无人见”,也要“年年长自清”。不论怎样的命运,我流淌、我清澈、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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