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八年了,她总是不经意就来入我的梦。
第一次入梦是在她去世十几天后。那是我大学四年级的冬天,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中国多地雪灾。我刚到五百公里以外的异地开始实习和找工作,忙碌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到异地后我给外婆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一天心里突然忧伤起来,我不敢拨打外婆的电话号码。于是战战兢兢地打电话问妈:“外婆现在怎么样了?”妈说:“外婆昨天去世了,没敢告诉你。”我只记得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里,我只要一个人坐下来就忍不住地流泪。直到第一次梦见外婆。
第一次见到她的梦里,她牵着我的手,笑而不语。我说:“你好像变胖了,也变白了。你的手也暖和,不怕冷了吗?”她说:“不冷了。没关系的,我很好。”醒来后我就不再因为她的离世而哭了,尽管从那一年开始我再也不喜欢冬天了。
外公去世后,外婆独居,三餐是由三位舅妈轮流送来。有一次她风湿病发作,疼痛难忍,只能躺卧床上休息。我看着急得潸然泪下,便和前来送饭的小舅妈提议给外婆买个手机方便紧急联系。原是外婆说不会用,坚持不要的。后来终是听了建议用上手机。她只学会了最简单的接听和快捷键拨出到大舅父处。
以前我就读的高中和大学都离家不远,坐一个钟的公交就能回到镇里。外婆家离公交站近,我在她的住处放了辆单车。周末回家,我就在外婆家中转。于是,她总是在每个周五的傍晚盼着我。我有时周六才回家,她就会说,昨天我是等到晚饭后才锁门的。也有因学校有事情周末不回家的时候,粗心如我,总不记得给她打个电话。现在想起她那时不断的翘首企盼,就觉得心里不忍,鼻子发酸。有一次她告诉我,周五等不到我的时候她就很想给我打电话,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手机。那一年,我帮她充了一百块的话费,到她去世时也没有用完。我手机里一直存着她的号码,有次忍不住打过去,是空号。现在应该变成某一个陌生人的号码了吧。
外婆第二次来入梦是她离世的三年之后。我已是很少想起她,也很少想起与她有关的点点滴滴了。只是觉得外婆两个字就像是心里结了疤的痂,像颗朱砂痣。年月长久自然而然地让人遗忘,却一直都在。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在梦里见到她,我心生欢喜:“好久不见呀。”她温柔地笑着,一把拉过我的手说:“跟我来。”她穿着浅黄绿的花衣裳,脸颊微红,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带我到一个大阳台上,阳台摆放着一个别致的大秋千。她独自坐下,拿起旁边餐桌上的碗筷吃起饭来,说:“这是你大舅妈给我盖的房子。我每天坐在这里吃饭,看下面人来人往,惬意得很。”我跟妈讲梦里见到的外婆,妈很惊诧:“你大舅母不久前真是给你外婆烧了一个小房屋呢。”
外婆生前是个儒雅的女人,家里总是收拾得干净整齐。她穿得很朴素,极少穿鲜艳的衣服。她每天要梳几次头发。她会慢慢地,用木梳子梳好几下,然后将两边的头发用发夹夹到耳后。她说话总是很慢很轻,并习惯性地扬起两边嘴角笑着,静静在一旁听别人讲话。我相信妈妈的那一份温婉和优雅正是来自于她。
每逢周五,刚进她的屋,她就迫不及待地问:“要吃什么?”然后把家里吃的东西罗列一番。旧屋蚊子多,我又招蚊子。她有时舍不得我被蚊子咬,就把我赶回家。
和第一次的梦里一样,她的手还是那么暖和。为何我总记得她那双暖和的手呢?许是以前帮她剪指甲的缘故吧。老人家眼花,每一次见面我总是要帮她检查手掌,看需不需要剪指甲。有一次我差不多一个月没回家,见了面她竟不好意思起来:“你来帮我修修指甲好不好?”外婆不用指甲钳,她用旧式的大剪刀。我剪得费劲,剪得很慢。但在那慢悠悠的剪指甲时间里,我们东南西北地聊着。她喜欢望着屋外院子里自己种的君子兰,尤其在开花的日子里,她就会聊起和外公一起时的趣事:那一年,你外公和我一起到田里,遇到一条蛇……
她的第三次入梦是去年的事。梦里阳光明媚,微风徐徐。她穿着件清爽的白衣衫,身躯的伛偻没有了,很精神的样子。她说:“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问:“你要去哪?”她说:“我准备去远行。”看她高兴的样子,我说:“好。”她张开双手说:“孩子,我抱一下你吧。”我欣然接受。醒来后想起她挥手告别的样子,我泪如雨下。
现实里,我们并没有好好地告别。最后一年她和我聊天的时候有时会叹息:你们将来怎么样我怕是看不到咯。我气她乱说话。而且在当时我总是认为她在说着玩笑话。尽管我知道她身体不好,我也知道我们终有一天要分别。可我不知道,那一天竟来得那样快。我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我从外地匆匆赶回家,回程出发前来到她的屋里。她在床上躺着。我风尘仆仆,因为赶车不能与她坐聊。我说:“外婆,我要去F市了。你好好养病,我下次回来看你。”她沉默了一下,只说:“要走了吗?孩子,照顾好自己。”帮她关上笨重的木门时我感到一阵巨大的忧伤袭面而来。或许,那是最后一次的分别我是知道的。
我已记不清外婆最后的一次来入梦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不久前吧。梦里的我突然走进一个田园小院,入门处便是一条满是紫藤花的小道,紫藤花一律不是紫色的,却是粉红色的。一大片粉色花儿延伸着,花团锦簇,开得热烈无比。竟有些像婚礼现场。穿过紫藤花小道,我进了屋。红木家居和墙上的字画散发着古色古香。转眼间我看到外公外婆两个人正坐在餐桌旁闲聊。我问:“外公,外婆,你们准备吃饭吗?”外婆说:“正准备吃两人火锅呢。”我笑了,说话间又徜徉在粉色海洋里。
这一次梦醒后我没有再哭泣了。我不关心所谓梦的意味,但我感谢她的入梦。有人说,人生是场相逢,然后再分别。我现在相信,只要心中有彼此,我们总会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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