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过了午饭时间,一切都显得昏昏欲睡,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给这个白墙黑瓦的小镇加了一层薄薄的膜,像是盖在眼前的永远擦不干净的眼镜片。
在纸坊巷子口,有一家修笔铺子,专修钢笔,在这个钢笔不再流行的年代,这个铺子开得十分冷清。
老杨坐在躺椅上,铺子里老式电视机,吱吱呀呀地放着唯一能收到的节目,絮絮叨叨地啰嗦着几天以来的新闻,新镇委书记到任,发表着各种讲话。
老杨取下眼镜,哈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再戴上后,眼前复了那么一点清晰。老杨这才看到铺子门口站着一个人,戴着一顶帽子,看不清面目。那人似乎有些踌躇,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始终没有走进来。
老杨也有些恍惚了,这么久了第一次见到不是过来问路的客人。
敌不动,我不动。老杨依旧倚在躺椅上,等着那人的下一步动作。
过了没一会儿,老杨打了个哈欠,那人似乎下定了决心,迈过门槛走了进来,声音带着一些粗哑,“您好,我想修笔。”
(二)
在老杨还是小杨的时候,就已经有这家铺子了,那时候他的父亲在镇上一家工厂做工,母亲在镇长家做保姆。在那个年代,日子过得清贫但不差钱,总能供得上小杨读书学习,父母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小杨好好读书,做个文化人。
小杨家就在这条纸坊巷子里,每天小杨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下了学来这家修笔铺子写作业,想看着王生怎么修钢笔。王生是这家铺子的主人,长期与纸笔打交道似乎给了他一种温润如玉的君子气质,他也是小镇姑娘们的心头好。
在这个人人都用钢笔的年代,镇子上也有不少修笔铺子,但王生的修笔生意特别好,来来往往的客人,小心翼翼地从粗布衬衫胸口的袋子里拿出自己的钢笔,捧着交给王生,口中说着“拜托了拜托了……”。王生温和地接过,查看一番再告诉来人需要几天修好,在几天后的某某时辰来取便是。
这就是小杨特别佩服王生的地方,说一不二。说几天修好就几天修好,一个点都不会耽误,就是他总说时辰,让人还需要换算一番。
看王生修笔,是小杨最大的爱好,若是天光够亮,王生就不用开灯,站在临门口的柜台边,拿出几只工具,或剔一剔将笔管疏通,或点起蜡烛将笔尖烤软,不疾不徐。
修完以后,轻轻擦拭一番,别的修笔匠每次修笔都像是一场战斗,把自己搞得全身墨水,而王生的动作文雅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小杨真心觉得,世界上没有比王生更好看的人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小杨也从小学读到高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中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小杨母亲回家越来越晚,父亲总是忧心忡忡。有几次小杨回家早,在门口都能听见父母的争吵,他偷偷听过几次,却总也听不懂这来龙去脉。而当着他的面,父母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学校里熟悉的老师隔几天少一两个,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也一拨又一拨地离去,小杨听人说,国家开始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该怎么办?小杨也不知道,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叶浮萍,在这片浪涛中浮浮沉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从小到大,他想做的只是跟着王生。
在铺子里,他写作业,王生修笔或看书,有时王生趴在柜台睡着了,小杨壮着胆子偷偷摸一把王生的手指,想象着王生可能不是人,是画里走下来的仙,却不慎碰到了手腕,一瞬间小杨感受到血管温热的跳动。于是像只炸了毛的猫一样缩回手,再偷偷看一眼王生有没有醒来。
(三)
老杨接过客人递来的钢笔,可能是在怀中捂得久了,还有些温热。光滑的笔杆带着温润的触觉,像是有颗心脏在笔杆子里面慢慢跳动,这种感觉让老杨分外熟悉。
老杨仔细回忆,什么时候还有过这种感觉呢?却始终想不起来。
不够!还不够!老杨想再仔细感受一下这份触觉,无奈岁月老去,自己这双手也如同皲裂的橘皮一般,像是隔着一层塑料壳子,始终无法把最真实的感觉传达到心中!
摘开笔帽,老杨的手指摸到笔尖,如同针扎一般,尖锐的触感突破隔阻在中间的塑料壳子,直直地传达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同外头的雨声融在一起……
“小杨,你还好么?”
老杨直愣愣地盯着客人,可能是外面的阴云太厚,可能是屋里的光线太暗,可能是眼前的镜片太过污浊,竟然什么也瞧不分明!
“老板,能修好么?”客人似乎察觉到老杨的异样,有些紧张地问道。
“能……能……明,不,三天后的巳时你来取吧。”老杨缓缓磋磨着手中的钢笔,心脏跳得剧烈,努力地保持镇定。
“巳时?”客人嘟囔着还想再问,转头却看着老杨心不在焉的模样,只能留下一句“好的”便离去。
眼见着那人走远,老杨颤颤巍巍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关上店门。
(四)
这天学校的老师都没有来,小杨早早下学,习惯性地来到修笔铺。破天荒的,修笔铺竟然关门了。
平日里小杨都是在修笔铺子待到父母回家,钥匙也懒于随身带着,现在眼看着天色尚早,父亲的工厂太远去不了,而且环境太差。不如去镇长家中等等母亲,镇长人好,特别欣赏学生,小杨心里盘算着,决定去镇长家。
镇长家离得不远,大约走过三条街就到了。恰逢镇长不在家,房子里现在只有小杨母亲操持着在做饭。小杨母亲是个干活利落的人,为人又爽直,要说小镇里有哪个女人在鳏居的镇长家做事不被人非议,那就只有她。
没别的,整个小镇都知道王生出现前,小杨父亲是这小镇最好看的男人,而镇长实在是算不得好看,且小杨母亲又只在白天镇长上班前十几分钟到,镇长下班前就离去,碰不了几次面。
母亲把小杨带到客厅坐着,嘱咐了几句,就离开继续做事。
没过多久,镇长回家了。看见小杨在,诧异了一下,小杨赶紧解释了一番。镇长倒也温和,拍拍小杨的肩膀让他别紧张,就当在自己家一样。小杨松了一口气,正要感谢时,看到门口的母亲欲言又止地看着镇长,心中疑惑着,镇长就拉着小杨上楼,说要带他看看书房。
“你们学生有文化啊,不像我,只知道打仗的大老粗!没办法,国家要求干部也要有文化,你看我只能附庸风雅弄个书房糊弄糊弄事儿!”镇长乐呵呵地笑说。“我这个‘附庸风雅’没用错吧?”
“没用错,没用错。”小杨环视了一眼书房,被桌上摆着的一支钢笔吸引了注意。特别普通的一支钢笔,看得出来因为主人的爱惜所以外表十分光滑,。“喜欢?”镇长看小杨一直瞧着这支钢笔,便伸手递了过来,“用用吧。”
“这……不好吧……”小杨说着,手却不受控制地接住了,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去握住这支笔。握住这支笔的瞬间,小杨感受到一阵冷冽,但拿着就不想放开,手心微微有点刺痛感,但瞬间就消失了,心中无缘无故地涌出狂喜的感觉,些许的不适就被他抛在脑后。
敲门声响起,小杨母亲推开书房门,恭敬说道:“镇长,饭已经做好了,您先吃着,我就先带孩子回去了。”镇长点点头,拍拍小杨的肩膀,“也好,你先跟你妈回去。叔叔家的书你随时可以过来看!”
小杨有些不舍地把笔还给镇长,心里想着镇长允许了自己随时来看书,肯定也能允许自己用用这支笔,心里小小地振奋了一下。走到书房门口,母亲说:“你先下楼等等我,我跟镇长说两句话。”
想到父母这几天的不对劲,小杨没由来地觉得同今天母亲要与镇长说的话有关,便放缓了脚步,想偷听几句。没想到没等母亲说话,镇长爽朗的笑声就传了出来:“我觉得小杨是个读书的好料子,你跟我求的事肯定没问题!以后你多带着小杨来我这里看看书,教我学习学习!”
(五)
纸坊巷子口的修笔铺子两天没开了,小镇里的人后知后觉,因为这个铺子实在是没有存在感。谁也不知道修笔的老杨去了哪里。倒是戴着黑帽子的客人每天来一次,似乎焦虑得紧。
“你是来找老杨修笔的?”有人看着他每天来一次,在铺子门口似要站成一根杆子,好奇问道。
“我的笔前两天交给他修了,但是过后他再也没开过门。”
“嗨!这事儿啊!老杨这人啊,你放心,他只是从来不在人前修笔,说哪天给你就一定会给你的!”路人看他似乎很紧张自己的笔,安慰他道。
此时的老杨,在山林间吃力地走着。脚印一深一浅,在雨后的泥土里生生踩出一条路。他手中握着那支钢笔,光滑温润,与当年握着它相比,除了温度并无二致,只是再没了那种狂喜的感觉。
老杨走到半山腰的松树下,那里垒着两座坟包,他顾不得雨后的山路泥泞,双膝重重地跪下,一头又一头,像要往泥土里扎似的磕着头。转眼之间,老泪已满脸纵横。
“你吸光我吧!你吸光我吧!”老杨将手中的钢笔掷出,狠狠地撞在墓碑上,又弹回泥地里。墓碑上,老杨母亲的笑颜停留在30多岁,笑得灿烂。
一声叹息从山林间响起,恍惚如风,不知从哪里出现,又不知消散到哪里去。
“对不起,当年,是我来晚了……”叹声过后,这句话又清清楚楚地在老杨耳畔响起。
(六)
从镇长家出来,小杨也不知道发生了,只觉得萦绕在母亲眉间多日的忧郁好像一扫而空。连带着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回家路过纸坊巷子口,修笔铺没开,王生还是没在。
不管了,今天母亲心情实在太好,连带着小杨也跟着雀跃起来。回家前,母亲还破天荒地买了些卤肉说要给爸做点好的。
同平时一样,父亲准时回家,见着桌上出现了逢年过节才有的卤肉顿时有些意外。母亲从厨房端出饭来,招呼着父亲坐下,“老杨!成了!”
忽略掉仍然一头雾水的小杨,父亲的表情猛然定格,瞬间变为狂喜,“成了?”
母亲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成了成了,今天镇长亲口对我说的!小杨不用去下乡了!”
小杨这才明白过来,父母近日来的忧心,全是为了自己会作为知青被派去乡下。隔壁邻居家的儿子走了几月有余,来信中数次提到想回到镇里,请家人想办法走关系。母亲听了邻居阿姨的哭诉,本就不想让小杨离开的她愈发坚定了要把儿子留下来的决心,为此瞒着小杨忙活了许久。
小杨听得心生愧疚,父母为自己的事情忧心忡忡,而自己却无知无觉真是该打!但若是不用下乡,岂不是能长长久久地在这里伴着他了?小杨有些欣喜,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王生这个好消息。
“看着样子,也没办法继续读书了。读这么多年你也干不了我们工厂的苦力活,不如你去王生的修笔铺子跟他学学修笔吧,也是一门手艺!也像你们文化人干的事。”父亲沉吟一番,给小杨指出以后的道路,却是说到小杨的心坎里去了。
可接下来的几天,小杨都没能见到王生,修笔铺子也没有再开。
镇长时常关心起小杨,于是小杨母亲每天都把他带去镇长家看书,小杨心里总是记挂着那支钢笔,有一种上瘾的感觉,也乐得同母亲一起去。
七天了,还是没见到王生,小杨和母亲一起出来时看到铺子仍然关着,连母亲都开始嘟囔着说要不以后换个出路。这天的日头有些晒,小杨感觉到一阵眩晕,周边的物象映在眼中好像都带着重影。小杨闭上眼睛甩甩头,再睁开眼睛却发现,身边的一切动得极缓慢,就像一张一张带着阴影的画片慢慢地从眼中映现。
小杨觉得有些难受,闷头向前冲跑出去……
“嘭!”世界安静了,小杨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眼珠转了转,所见的物事重影消失,世界恢复清明。
真好,他想着。
他听见一声叫喊,似乎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太小太远,远得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小杨选择忽略掉,慢慢地闭上双眼……
梦里,他看见了第一次握住那支笔的时候,笔尖在他的手心轻轻锥了一下,血珠冒了出来,瞬间被笔吸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而未来的七天,每次他去镇长家,用这支笔提镇长抄写文章的时候,这支笔也如法炮制,以同样的方式在他的手心处吸出血液。
画面一转,他看到了王生,王生冲他笑了笑,好像抱住了他,然后王生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笔,接着人星星点点地消散而去。
……
“还有什么的,一定少了什么!”小杨捂住自己的头,总觉得缺了好多东西。
“滴、滴、滴……”颇具频率的声音让小杨觉得有些吵,把他从沉睡中叫醒。睁眼后,看到才刚满四十岁的父亲已是一夜之间白了头,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直直地看着自己,好像不敢移开双眼哪怕一秒。
小杨瞧着父亲,有些心疼,喊了一声,“爸——”声音像蚊吶一般细小,父亲却听得真切。“醒了!醒了!”四十岁的汉子顿时眼泪涌出,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重复一遍又一遍的“醒了”。
医生进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告诉他,小杨没事了,只是腿脚以后难以恢复。
父亲抱住小杨,呜咽将声音切成一个一个的字,听了好几分钟,才听出来,他说的是:“活着就好。”
好不容易等父亲平息了,小杨问道:“我妈呢?”
话音刚落,小杨觉得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停止流动了,眼前的男人嘴唇微微颤抖着,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重若千钧,又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要告诉儿子的事情。“没了。”他眼睛眨巴眨巴,左瞧右看的,似乎在寻找些什么又像是一个幼稚的孩子在开玩笑式的撒谎。
“不会的,我记得是我撞上汽车!我妈没事的!”小杨下意识地咬住嘴唇,有些期待父亲是在跟他开个玩笑。
“有人看见她去了镇长家,后来那天镇长家着火了,搬出来的两……两具……两个人,其中就有你妈……”小杨父亲强忍着痛,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拼尽全力说出这一句话。
痊愈后,小杨和父亲回到了纸坊巷里的家,走到巷子口,铺子依然没有开。
小杨看着此刻依旧的物事,只觉得恍若隔世。好像刚才他还和母亲说说笑笑地从巷子里出来,可再进去时,母亲没了,自己瘸了,父亲也花发满头。
他们走到家门口,街道办的阿姨等在那里,交给小杨一串钥匙,“这是王生留给你的。还有,知青下乡办的人来过,了解你的情况后,让我转达一下,你不用参加下乡了。”
(七)
下过了几天雨,今天的天气显得尤其清亮。山林的泥泞还没有干透,这里几乎没有人烟,半山腰的松树边的坟前跪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隐隐约约的哭泣声随着风带来,又散去。
“小杨啊,别哭。”有阵微风轻轻扑来,这种感觉像是很多年前那个人轻轻摸着他的头。
“是你吗?王生?”此时已是老杨的他听着熟悉的称呼,有些不敢确信。
“对不起,当年是我来晚了。”那阵风携裹着熟悉的感觉吹来,像是要把老杨给包裹严实了。蓦地,老杨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渐渐地要把当初的那场梦给拼凑完全……
老杨看见医生告诉母亲这里的医疗条件可能治不好他,母亲跑到镇长家中祈求镇长能够帮忙带小杨去省城医治,悲恸之中没有注意到镇长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
镇长答应着母亲,转身上楼跑到书房拿出那支钢笔,让母亲带他来医院找小杨。母亲看到镇长手中拿的钢笔,以为是镇长有心拿来鼓励小杨,心中顿生感激,又觉得承受不了太多恩德,想推脱回去。却在手指触碰到钢笔的一瞬间,被钢笔定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直至被生生吸干了全身血液!
看到此景的老杨顿时明白了那七天的笔是在做什么!而镇长更是明白!
只看见他喃喃道:“原来,母子血液同源……”
吸够了血的钢笔升至半空,从笔管中冒出源源不断的血色雾气弥漫了整间屋子,镇长也已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此时的老杨站在虚空中看着这场真实发生的梦境,心痛刀绞。从刚才母亲被定住被吸干,他
想救出母亲,伸出手却只能握住虚空。他试着抱住这一片弥漫过来的血气,没别的,这应该就是母亲最后存在的姿态吧!
就在他悲恸之时,漫天血气生生分离,就像是一个调皮的气泡突然闯入,在这污浊之中辟出了一片至净之地。一只修长的手将母亲干枯的身躯扶起,叹:“我还是来晚了……”
这个声音,老杨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那个温和地告诉客人何时来取笔的人,那个温和地告诉他要好好写作业的人,那个让他寻了几十年,从小杨变成老杨仍念念不忘的人!王生!
只见王生轻轻地把小杨母亲抱起放平,左手掐诀,瞬间一颗豆大的血珠从指间冒出,整个房子弥漫的血气如同找到了出风口,迅速冲进王生的指间破口处,须臾间,血雾散尽,王生嘴唇也渐渐失了血色。
那始作俑者镇长瑟缩在小杨母亲曾经摆饭的桌边,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浮在空中的钢笔,口中念念有词:“是我的……是我的……”
王生踱步走到镇长面前,还是那样温和的声音,不悲不喜,“不是你的。”王生话音落,右手一挥,钢笔直直落入手中。谁料镇长突然癫狂,咬破自己的手去抢夺王生手里的钢笔!
“你看,你看!它要我的血!它就是我的!”镇长癫狂之下,竟以血饲笔。刚被王生平复的钢笔也不客气,像是虚空中有人拉扯着镇长,让他动弹不得。眼见着镇长如今的模样,如同适才小杨母亲一样,迅速干瘪下去,王生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神终于闪过一丝危险的意味!
“判官笔已然失控,唯有……”王生眼看着镇长瞬间死去,钢笔似乎又添了几分耀武扬威的模样,脸上的血色又褪了几分。
他转头望过来,像是能看见梦境之中的老杨,又像是想要透过无尽虚空看到某个人,终于凄然地笑了笑,转头向钢笔说道:“你没有心,还是物而已啊。”
此言像是激怒了浮在空中的钢笔,它渐渐升到更高,比刚才更加浓郁的血红慢慢释放出来。王生面不改色,左手捏诀,飞上半空与钢笔平齐,右手伸出两指狠狠抵住自己心脏,“这颗玲珑心,给你罢!”
“祭!”随着王生一声断喝,一颗晶莹闪光的东西从王生体内破出,没入钢笔之中,光芒闪过,钢笔恢复了温润的光泽,仿佛刚才如同魔鬼一般的不是它。
王生脸上血色尽失,缓缓落回地面,他强撑着握住钢笔,“替我去找他……”
话没说完,王生如同从里而外碎裂了一般,瞬间便化为点点火光,散在房子里。星星点点的火从木桌、沙发、窗帘一起开始烧起,就像要燃尽刚才所有的罪恶,将其掩埋。
等到老杨再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依旧是埋着父母的坟墓,那棵高大的松树。被自己掷出的钢笔静静地躺在腿边,“你是王生么?”老杨问。
远远的,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判官笔,得之官运通。我是王生,也是生在判官笔中的灵。修了几千年,修出了颗七窍玲珑心,能辩善恶,助人官运亨通。我不甘宿于笔中,机缘巧合之下习得脱离的秘术,化名王生行走人间。六十年前我在这小镇附近与山妖斗法,不慎丢了判官笔,我怕它离了七窍玲珑心会入魔,便在这里定居下来。”
“可它还是入魔了……”老杨想到梦境中母亲惨死的模样,紧闭双眼,从牙缝中蹦出这几个字。
一声叹息传来,“当年的镇长,他为升官而不择手段,黑化的心智逐渐被判官笔吞噬,也将判官笔推入魔道。他的官路渐渐不顺,直到你的出现,他发现你至纯的血液可以滋养判官笔,便用你来饲喂判官笔。七日精血……判官笔终于完全坠入魔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的母亲……”
“那你可以一直在这里赔罪!”
言语尽,老杨已是老泪纵横,重重地向双亲磕下几个头,抓住钢笔准备埋进土里。
“那天,来找我的客人……”老杨突然想起明天与那人的约定。
“你要我在这里赔罪也无可厚非,只是,他会是个好官……”
老杨抓住笔的手紧了又紧,枯柴似的手臂颤抖着难以做出下一个动作。与自己僵持许久,老杨像是败了一般垂下头。
(八)
上午九点,带着黑帽子的客人准时出现在老杨的修笔铺子前。
路过的人拍拍他,“还在等呢?听说这个老杨没了!”
“没了?”
“对!就是去世了。哎,也怪可怜的,没有亲人朋友……”
“他住哪儿?”
“喏,这条巷子里,靠左第三个门进去就是。”他顺着路人指向的方向看去,黑瓦白墙中夹着逼仄的小巷,显得阴恻恻的。
没来得及多想,他走进路人指的门中,三天前那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就躺在小小的院子里,脸上带着释然的笑意……
邻居过来把钢笔交到他手里,“杨老让我交给你的,留了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
“让你拿着这支笔,好好做事。”
他接过钢笔,郑重其事地别在衣服上,脱下帽子向老杨深深鞠躬。
走出小院,他拨了一通电话,“喂?帮我厚葬一个人行么?”
电话那头忙不迭地回答:“没问题的!达康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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