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阳台,在温暖宜人的冬日,我想到最适合做的事情是叫家伟来我家看球赛。
本来我还想多叫几个人来热闹一下,可在我的圈子里,只有家伟会看点篮球,其他的,都是只会玩乒乓球羽毛球的娘娘腔。
我俩之所以偷偷摸摸弄得好像偷情似的,全因我媳妇不喜欢家伟,事实上,她不喜欢我的任何一个朋友。她总说我的朋友都是猪朋狗友,她的朋友都是上流素质人士,我觉得这两种朋友并没有什么不同,和素质无关,区别只在于他们口袋中的余粮不一样。
“你老婆呢?”家伟进门后第一个问题。
“出差了。”
“乐乐呢?”
“学钢琴去了。”
“哎哟,真有钱。”
“跟他叔学的,不要钱。”
“哦。”
“黄绿大战,你看好哪边?”家伟从自己带来的肯德基中掏出一盒上校鸡块,毫不客气地开动起来。
“这还用说么?凯子有三巨头。”
我给自己倒了杯可乐,一不小心就溢满了,洒了一地。
“湖人也有科比啊。”
“三个对一个,你说结果咋样?”在我拖地的时候,家伟已经不慌不忙地消灭了两块鸡肉,吮着手指头意犹未尽。
我说:“还得看看化学反应。”
“你以为是喝可乐专治不育,以毒攻毒啊。”
双方球员跳球,比赛开始了。
在我关注比赛的时候,家伟捏着甜玉米开始啃了起来,他仿佛三天三夜都没有吃饭的吃相让我注意到这根玉米,我一直理解不了为什么肯德基全家桶只有一根玉米,虽然我并不喜欢吃玉米,可是只有一条的话,那一家人怎么分呢?这可不是一个平均分配的小学数学问题,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就像我们下馆子吃饭,总不能让客人带上自己的碗筷吧。我曾多次写信给肯德基驻中国总部客户服务部,建议把全家桶的玉米数量改为两根或两根以上,既维护了个人尊严和家庭和睦,也满足了中国人自古以来凡事涂个成双成对如意吉祥的好兆头,这可谓是双赢的建议,可是我得到的官方答复也只有非常官方的七个字——我们会及时反映。
家伟看我死盯着玉米不放,不好意思地把啃了半边的玉米棒送到我的面前。
“给。”
“不,你吃。”
从家伟的侧脸看他,可见鱼尾纹已偷偷地趴在了他的眼角后面,一个浮夸的文艺青年已在不知不觉中深受岁月割刀的无情宰割,变成一个浮夸的文艺中年了。
家伟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那年,他选择留在这个城市,他说,回家就不得不务农,哪怕是经商,干的也是农产品销售,一辈 子碰瓜摸菜,即便是发了财,也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说他喜欢这个城市的标语——“来了就是一家人”,处处透露出的人文情怀也是他留下来的原因。我笑他要成为一家人还得先办个临时居住证,否则你在这个家几乎是享受不到什么权利的。
家伟毕业后去当了记者,但和我们想象中的记者不同,他整天只管看看报纸,打打草稿,一周只需赶出三张稿子就行,他过的日子不像一个记者甚至不像一个工作者,他说这样很好,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干他想干的事情,但我从来就没见过他干出过什么事来。
但我是一直很羡慕他的,因为一直可以思考干其他想干的事情,也是一件值得让人骄傲的事。
相比他,我就过的有点窝囊了,干着一份不太满意的工作,住在一个不太满意的小区,娶了一个不太满意的老婆,生了一个不太满意的儿子。
问我曾有过一两件事情我是比较满意的,那就是我拥有认命的心态。
我能活下来了,不就已经是很满意了么?
科比底线一个三分球出手,“哐”地打在篮筐上没进。
“诶,家伟,你跟那个晓茹好上了没?”
他弄了点纸巾擦了擦满是油的嘴,“那个晓茹早就黄了,现在是秋燕。”
“秋雁?”
“这个不错,一米六五,研究生学历。”
“上次那个晓茹也本科啊。”
“这没法比,那个喝水都有声音,没一点素质。”
“咋啦?以前你处了一个大专生,说人家打了个韭菜嗝没素质,一定要找个本科的,现在你又说人家本科的没素质啦?”
“你懂个啥?素质不是从学历体现出来的你知道不。”家伟开始拆分一块吮指原味鸡。
“你这不是自打嘴巴么……”
“去去,看你的球。”
从技校生到研究生的距离,家伟只不过用了五次相亲经历,他的人生,真可谓看透了学问和知识,洞穿了各种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成为了一个阅览群芳的相亲刽子手。
家伟相貌勉强,行为猥琐,衣着品位不到位,从外观上他绝对是个下三滥肮脏龌蹉之流,一路走来,他从没正式交过一个女朋友,他不是嫌弃人家不懂体贴,就是厌烦她们不懂情趣。他喜欢坚持自我,他说钻牛角尖是一件坏事,但坚持钻下去的话也许会钻到墙的另一面看到一片春暖花开,即便他的确不属于一个拥有着魅力的男人,可他也仍坚信男人可以三天不洗头。
“诶,老梁,告诉你一个秘密。”家伟忽然很羞涩,歪嘴笑着。
“嗯,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响应。
“我以前的理想是要进NBA打球。”他说完抽出一张纸巾借擦嘴遮羞。
我追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没告诉我是选秀进去的,还是非选秀进去的,是当状元呢,还是随随便便能进就行,你也没告诉我要在哪个队打,是寒风凛冽的明尼苏达呢还是阳光明媚的迈阿密,你是要当中锋还是后卫你也没有告诉我,你更没有说你在NBA的五年规划是什么。”
“我靠,你以为找工作说五年规划?说了就一定会做?做了就一定会成功?”
“人之所以能活着,靠的就是这张能吃饭的嘴,但如果要活出色彩,靠的也是这张会说好话的嘴。”
“哎哟?”
“不能触摸甚至不能靠近的理想不叫理想。”
他竖着中指,用强烈谴责和鄙视的眼神对我说道:“我初中的时候拿过镇八百米冠军,速度是我的优点,这说明我是有实力在NBA立足的。”
“嗯,万事俱备,只欠进入NBA了。”
“你不能随随便便去否定一个人的未来。”
“这不是你的未来,这只是你幻想出来的最完美结果。”
他瞥我一眼:“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大口闷了半杯可乐,说:“没有。”
如果我说没有理想,那说明我是在骗你,我曾经有过理想,甚至理想这个概念应该是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萌发的,和大多小学生不同,我不屑于宇航员、医生和老师这些不值一提的“低级理想”,我的终极目的,是要开一个周游世界的大马戏团,而我就担当这个团的老大——“小丑”。
我首先把这个理想告诉了我妈,并奢求他能给我保守秘密,说当我完成了理想的时候,能让我爸惊喜一下,最终,这个秘密并没有守了多久,当天晚上,我爸就对我进行严厉的批评,他说对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够考到重点大学,将来能像他一样当个药剂师或者医生就行。以前我对他的反对并不理解,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当小丑既能够赚到钱也能给人们带来欢乐,这是个崇高的职业,应该受到鼓励才对,后来当我慢慢长大才明白一些道理,如果人们不把理想定位在“医生”、“老师”这些看似“正道”的职业的话,就好比跟别人说自己的偶像是王宝强一样,会遭到人们的嘲笑,最后非得告诉他们是刘德华或马丁·斯科西斯才会受到人们的尊重,尽管对方兴许不知道这个马丁和黑人民权运动领袖的马丁是不是同一个马丁。
从小受到打击的我,老老实实地听爸爸的话,我非常努力的读书,妄图只要比别人多一倍努力,便可以获得任何我想要的东西,这个想法起初我是坚信不疑的,因为我的学习成绩从来都是名列前茅,深受老师和亲戚的喜爱,每个人都把我当榜样看,仿佛每个人都是一块被我吸引着的锈铁。
本来我是非常渴望在选科的时候选择“生物”的,因为这看似是最接近医生的一道大门,可是一次解剖课就让我放弃了这个念头,当同学们都乐此不疲地折磨着“手术台”上的小青蛙时,我拿着小刀久久不能下手,他们笑我是个“娘们”,宰只青蛙都不敢,我就像被我爸批评时无奈,说不出半句话来,我顶着压力咬牙下刀,青蛙是出血了,我也晕倒了。
我第一次清楚地知道我是不能当个医生的,然而,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烦恼,因为我不能做医生,我还能去当许多与医学有关而又不用见血的职业,比如营养师。
我后悔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妈,结果她又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爸,而我爸误以为我要当厨师而非常严厉地批评了我。
实际上,这时候的我已经清楚地明白到,我已经没有了理想,所谓理想,都是别人强加给我的目标。
“人如果没有理想,那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呢?”家伟指着电视说犯规。
我寻思着现在的自己和咸鱼的区别,一时无法定夺,便说道:“我有一个咸鱼梦。”
“哎哟?”
“我想移民。”
家伟吐出一根鸡骨头,“移去哪?”
“一座孤岛,岛上只有我自己,哦,还有一只会吃人的动物。”
“不无聊吗?”
我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说:“啥?”
“没人跟你玩耍,不无聊吗?”
“我现在天天有人跟我玩耍,却无聊得发闷。”
“哦,那为什么岛上要有一只吃人兽?”家伟是个文人,他擅长以“哦”字开头表示认同,其实内里不懂装懂的伎俩早已在十年前被我一眼识穿。
“如果做人没有目标,那总得需要有些什么驱赶你前行,停下来,就会被别人吃掉。”
“哦。”
科比跑出空位接应队友传球立马投出,球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最后“哐”地打在篮筐上没进。
整场比赛打得非常沉闷,完全不像两支最出色球队之间的较量,如果不懂篮球规则的人看了,还以为篮球和乒乓球是一样的玩法,只需把球带过中线就行。
生命就像一场比赛,人们往往想把某样东西带到终点,有的是理想,有的是原则,有的仅仅是生命本身,有些人还没迈过中线就选择了放弃,更多人是停留在“想”的阶段,静静地等待着终点往自己靠来。
人越大,会渐渐意识到一些曾经的向往或者目标如今已变得没那么重要,更多时候,人们想当然地觉得只要是过好一个年,恋上某一天,就会显得非常满足。
“妈的,又要过年了。”家伟说。
我点了一根烟,问家伟要不要时,他摇摇头。
“对啊,最烦就是过年了。”
“怕花钱?”
“今年我老家的村长说要搞什么社会主义新农村,要求每家每户筹些钱建一个陈氏宗祠。”
“多少?”
我比划了个手势“五”。
“这件事商议了好几年了,开始村长提议建宗祠的时候人人喊好,说咱们陈村终于可以有自己的根了,可以教育后人在外面如何风光都要记住自己是陈村人什么的,可当商议到要各家出钱的时候,人们宁愿断根也不给自家教育事业出一份力。”
家伟一拍沙发笑着说:“哈哈,这就是现实啊。”
“也许今年家里下雨多,果树收成好吧,有一个大户拍着胸口说自愿出大份儿,剩下每家出五千就行,然后这事就这么办下来了。”
“你们老家算有人情味了,我老家那些人个个都是强盗。”家伟有感而发道。
“此话怎讲?”
“我爸七八年前买彩票中了五万,他本来就好喝酒,喝醉了见人就说自己中大奖,别人问他中了多少,他没说数额,就是说发大财了,往后几天,邻里个个都来我家借钱,有的还借十万八万,我妈一听愣了,哪里有钱借给别人啊,一问才知道我爸跟别人说中了大奖,一传十,十传百,从几万块变成了亿万富翁,老乡个个都以借钱为由实则要钱,这些人,我怀疑你在村口开个善堂接济流浪汉,保准个个村民都会一秒变成流浪汉。”
我笑道:“哈哈,这就是现实啊。”
中午,乐乐回来了,我让家伟留下吃饭,他本来说吃饱了不用,但见我一说儿子快六岁了都没见上几面时,他也不好意思走人,决定给我这么一面子,他不知道,我其实是好让乐乐提前拿个红包什么的。
清蒸鲫鱼、红烧排骨、洋葱炒肉,三个人,三个菜,其乐融融。
我盛好了三碗饭,让乐乐把其中一碗端给家伟时说句恭喜发财,乐乐告诉我,不用了,家伟叔叔自己带了碗来盛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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