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舅

幺舅

        我有一个幺舅舅，是我妈妈最小的弟弟。在那个极度需要劳动力的年代，一连生了四个闺女的外公家，对于男孩的渴望是连脚趾头都猜得到的。

终于第五个小孩是个男孩，那是我大舅，不善言辞又木讷憨厚。所以并未得到太多宠爱，直到第六个孩子出生，满足了外公外婆多年的心愿。

因为这第六个孩子，聪明机灵长得也非常好看。注意，是非常好看，家里从上到下从老到幼，无一不宠着他爱着他，那个幸福的孩子就是我幺舅。

      我幺舅的前半生在同龄人中几乎可以算得上辉煌，那是个没多少人念过书的的年代，年轻人总是读到小学二三年级，将就会写名字就辍学了，一方面是没钱交学费，另一方面，则是家里需要劳动力。

幺舅就早早辍了学，他脑袋灵光，手脚麻利勤快又精干，所以挣钱挣的最多，那个时候，老天也很优待他，他采的松茸总是最多最好，打猎也基本没有空手而归过，所有十里八乡的年轻姑娘们的春闺梦里人他绝对排第一，也有那大胆豪放的偷偷跟他告白，他总是不屑一顾。

在那个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活在一座山上的年代，他走南闯北，见识颇深，也自视甚高，人们都在猜哪个幸运儿会跟他在一起。最后，他终于结婚了，娶了同村的一个姑娘，那姑娘长了一张乖乖巧巧的娃娃脸，皮肤白皙个子娇小，跟他也算郎才女貌，我年幼时，觉得这幺舅妈可真好看，每回来家里，兜里总有好吃的，嘴巴也很甜，所以比起不爱说话的大舅妈，觉得小舅妈实在可亲多了。

那个时候两人的感情多好呀，据说，就算一家人坐着闲聊，两人也要坐一张小板凳，还必须手拉着手，幺舅每回出门做生意回来，都会给舅妈带价值不菲的礼物，比如高跟鞋，口红，这些东西在那个年代也算奢侈品了。

      幺舅这个人有两个最大的缺点，第一是脾气大，可能也是因为大家自来就顺着他，所以脾气很急躁，大男子主义重。第二是固执，认定的事一百个人反对都没用，哪怕最后事实证明他确实错了，他也不会承认，并且不是认识了错误为了面子不好意思承认，而是发自肺腑就是觉得自己没错。就算事实摆在眼前，他也不承认。

所以，与舅妈成婚后，也屡有争吵，甚至动手，直到后来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吸收了父母所有的优点，长相上是绝对没得挑，还没满二十，身高就突破一米八了，可以说整个家族里，那么多个孩子就属表弟最好看，一切看似都还可以，还过得去。

直到某日，几个年轻人商量着去打猎，一位远房的表舅舅将猎枪对准了我幺舅，然后简单的一枪，就毁了这个天之骄子的一切。

远房表舅说是因为误把幺舅看成了野猪，结果不小心误伤了。这是事实，没有人怀疑。而我幺舅被那一枪射中了右脑，从此以后，他的右手再没能张开过，他还成了瘸子，打猎与他无缘了，发大财的梦也破碎了，老天爷仿佛还嫌不够，那个温温柔柔的舅妈用几泡眼泪一句我们只是暂时分开的理由哄了舅舅拿了离婚证。转头就找别人结婚了，那个别人还是同村的邻居，孩子就丢给了憨厚的大舅抚养。

若是从此痛定思痛下决心努力奋斗也不晚，毕竟当时还年轻，可惜从天堂到地狱的过程太突然了，心高气傲的幺舅需要缓冲，这一缓冲就缓冲了二十年，他始终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脾气是越发不好了，兄弟姐妹给找的工作没一个干得长久，侄儿侄女大了，也费劲心思帮他找活，不落好就算了，有时候还要挨几通埋怨，日子久了，谁都不愿管他了，在他身上，始终萦绕着一股负能量爆满的感觉。

    直到他再次遇见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目前已经遭遇意外过世了，所以不妄谈一个已经过世的人的对错，只要知道，这个比幺舅大了将近二十岁的女人有一张极其能说会道的嘴，一百个前舅妈加起来都比不上她的一半儿，从她结婚三次离婚三次，中间十几年掺杂不清楚的其他往事若干，就知道这位实在是个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几尽成精的女人。

为了这个女人，幺舅简直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幺舅跟她相恋没多久，她就住院了，一切费用皆由幺舅出，随侍床前，不离不弃。为此花光了自己的全部积蓄，表弟暴跳如雷，其他亲朋好友或是委婉或是直接，都让他别犯傻，可惜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怎么说都不听，后来嘛，人家病好了，也离他而去。

我直到现在也没想通的是，那个女人是怎么做到既离开幺舅，又让幺舅对她依然痴迷，甚至将她离开的原因归结为我们这些亲人太残忍，没给这对苦命鸳鸯一个相爱相守的机会。压根就没想过这个女人可能就是为了钱投奔他的。

    说到这个女人，我真的是不得不佩服她，听说后来，她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给一个退休老干部当保姆，据说这个老干部过去还是个颇有分量的老领导，保姆当着当着，这老干部就非她不娶了，据说老干部的几个子女轮番上阵都没用，这位老干部硬要将自己的房子给她，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个女人居然又找了一个男人，可能准备踏踏实实过日子，还在村里买了一套房子，据说买房的钱还是那个老干部给的，没等住进新房，这位对男人颇有手段的传奇女子就意外过世了，留给世人的除了那些香艳的传说，就是欠幺舅的万把块钱了，当然，至少这辈子，幺舅是别想收钱了。

这件事过后，他算消停了一段时间，但脾气也越发不好了，跟表弟的关系也一直不好，为难了小小年纪的表弟为了他不成器的父亲，实在没少伤心。

      前两年，一个亲戚家的哥哥给幺舅找了个很轻松的活，每天只需要喂养几只狗就完事了，没上多久，他的孽缘又来了，一个湖北的女人走进了他的世界，这是一个外来打工的离异女人。

据说有个儿子，每日给舅舅送饭送菜，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可以说，加起来都要一百岁的两个中年人的爱情轰轰烈烈到连我这个80后都深感佩服。

这是真正的干柴遇到烈火，什么海誓山盟白头偕老，没有对方就活不下去了这一套，比之热血上头的年轻人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记得有一回，我在大街上碰见了他俩，双双戴着墨镜，那个女人巧笑倩兮的挽着幺舅的手，说说笑笑，而腰背挺的直直的幺舅则微扬着下巴，带着一种大哥的表情目视前方大步而去。连我这个亲侄女跟他擦肩而过都没看见，我倒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叫住他，想想作罢，见了那女人，我也尴尬，叫舅妈？实在叫不出口，所以想想还是算了。只要他自己开心就好了。

        舅舅这些年，虽然过的很落魄，但有一点还是很不错的，可能是早年的风光让他实在拉不下脸，所以，日子过的再苦，也不轻易跟人借钱，当然，除了我妈，我妈是她们兄弟姐妹中日子过的算最好的了，虽然挣得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钱，至少吃喝不愁，再加上我爸会做点小生意，所以我们家日子相对其他几家来说还可以，我幺舅就会偶尔来借点小钱，我妈嘴上碎碎念，但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小弟弟，所以也从来不曾为难他。直到认识了这个女人，他的外债就急剧增加，几乎亲戚朋友都借遍了。

      有一回，不知她俩闹了什么矛盾，这女的就直接去成都了，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我舅居然跟着去了成都，说要接她回去，钱从哪儿来？车费住宿食费竟然全是问我哥要的，临走，哥哥没法，还给了他一千块，据说幺舅还在电话里说侄儿侄女都不靠谱，可能言下之意就是嫌钱少吧！

后来嘛，这个女的又走了，回老家了，不过，他俩没断联系，这女的经常以各种名目问舅舅要钱，一会儿是没车费了，一会儿是吃不起饭了，甚至还有买卫生巾没钱了之类的各种低级谎话骗他，我舅舅的手机也不知是问谁要的二手机，没有发红包的功能，所以，每次都是求人家帮他发红包，有钱他就给现钱，没钱就先欠着。就这么着，附近的乡邻都知道我舅走火入魔了，这实在是饭桌酒席上上好的下酒菜，朴实又普遍没怎么接受过文化教育的人们说话从来不懂拐弯抹角，迂回曲折，而是一针见血的可怕，每一句都能戳进心窝里，所有人心满意足的八卦完，最后的总结总是这个人当初被枪打坏了脑袋，所以才疯疯癫癫。

看哪，在别人眼里，那为爱几近疯狂的幺舅就是个异类，是个失败者，是个大笑话。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觉得一个中年人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很伟大，甚至爱情在他们眼里本身就是个笑话。

因为工作，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幺舅了，有一回，在茶馆里看见他，眼神不怎么好的我第一眼根本没注意那个坐在椅子上满头白发的人。直到身旁的姐姐叫了声幺舅，我才认出那是他，震惊之下，我一句舅舅，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直接脱口而出，看得出，他有点尴尬，不过还是淡定的说，我都剃了一点了。说着拿过桌子上的帽子戴在了头上。

此后，几次碰见他，他都戴着帽子。心疼他，又气他自己不争气，有天半夜，实在气不过，我就给那个女人发信息，我说让她别再跟我舅要钱了，要是再欺骗他，就要以诈骗罪告她坐牢，也许是被我狠绝的语气吓到，那个女的，可能陷入了思考，也可能是跟舅舅告状。整个晚上没有回我信息，直到半夜，她发了一条是你舅舅天天哭着给我打电话，以后我再也不理他就是了。就这么一句，一副高高在上，施舍怜悯的语气让我怒火中烧，我正准备好好跟她说道说道，紧接着我舅也发了一个消息给我，也是一句。内容是我的好侄女，这下我一无所有了！看到他的消息，我所有的怒气一瞬就消散了，脑海里只有一句可怜之人果然是必有可恨之处啊，删除两人，关机，睡觉！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了，我能做的都做了，以后真的就只能随便他了。

      幺舅他始终一厢情愿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固执的不回头，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内心里依然住着那个天真热烈的灵魂，他可以为了心中所念，放弃一切。轰轰烈烈奋不顾身！我无从评价他的对错，只是看着他日益苍老的面容，真心的希望他早点醒悟，又真的盼着老天能再次给他一点甜头。不至于在凄苦中老去。希望他相信了一辈子的东西，他的信念能有成真的一天，哪怕只有一回，也足够他慰籍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