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叔白念辰,在那个冬日的傍晚,失去了踪迹。
确切地说,只有我一个人认为他是失去了踪迹。我爸把我叫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那里有一条河、一座桥,桥边有一所加油站。桥上已经拉了警戒线,封闭单侧车道,那一侧的石栏有着大块的缺损,断痕洁白而崭新。
那天有一辆油罐车在加油站前起火,晚高峰,来不及疏散。
二叔从公交车上翻下来,开着油罐车上了桥,然后撞断栏杆,沉入河中。大家想他也许只是想把车开到人少的桥上,却没有踩住刹车。在油罐车冲出围栏之前,有人看到他打开了车门,但是衣服被勾住,并没有跳下来。
他本来不会走那条路,只是前一天车撞上路灯送去大修,所以才会坐公交,所以才会在公交线路上遇到这件事。
现场没有人认识他,直到深夜,在河边的草丛里,找到他打开车门时掉落的手机。等到手机修好,就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们打了我爸的电话,因为那是他通讯录里唯一用亲属关系命名的联系人。其他的人都是名字,包括我。只有我爸的备注是一个字:哥。
油罐车已经被打捞清理,冬天冰下的水流并不急,淤泥也不深,但是没有人找到二叔。
林薇薇说我妄想,但我始终记得那些事。
我用文字描绘了我的妄想,同时触发了二叔的妄想。他认同了我。
所以当他在他的妄想里看到楚泽,看到楚泽在幽冥里化的顽石。当他将要记起这些事,当他在电话里对我诉说,冥冥中的齿轮终于转动到那一寸,咔地一声触发了什么东西。
“求一人神魂不灭,肉身成圣。”
圣人,英雄,英烈,到底有多少区别。
明知不可为而为,或是只因莽撞而没有逃脱,到底有多少区别。也或许世上根本就没有莽撞这回事,在他下意识地逆流而上,把自己放在那险境的时候,不管是否怀有侥幸苟活之心,都已经接近英雄。英雄若是堪破生死轮回,或许可以近乎圣人。
我回家住了一段时间,拿着二叔的钥匙,每天去他家里浇水,喂鱼。
这件事传播很广,我爸收了一些锦旗,还有报道文章。只要被我看到,有英烈意思的东西就都被我扔到楼下。起初我爸与我吵,后来也拗不过我。不管他怎样,我只是那一句话,我叔不是英烈,他是失踪。谁也不许去开证明,不许。
我爸说白溪源,你醒一醒,你要承认现实。
我说哪怕你找到一块骨头,不管多小,你证明他是白念辰,我就承认。但是没有,一块也没有,连衣服也没有。你就让我承认,我拿什么承认?我又拿什么给自己一个交代?所以现在,到底是谁不现实?
不管是多少人笃定的事情,推论就是推论,推论不是现实。
证据才是。
我一直等到第二年的春天,那条河上的冰渐渐融化,河边的柳树抽出芽来。然而证据,始终没有来。
我时常也在想,若是他真的成了圣,又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把自己留在凤台山,留在青崖山,留在那条河边,留在我的记忆里。却为何不能告诉我,他现在去了哪里。就算是楚泽,也会让他看到自己在幽冥中的模样。那么他,又为何不能让我知晓分毫,哪怕在梦里,也不肯呢。
阿蟒在天,楚泽在冥,白念辰在人。他们在我妄想的三界中,遥遥相望,不入轮回。
我想他们会注视我,就像我所感知道的楚泽的注视一样。他们无时无刻,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可我却无法见到他们。我观察一切,就像在无人的街道里,抬起头试图去看监控摄像头后的那双眼睛,然后从那双眼睛里,辨出悲喜。
天地苍茫,这种事无处可问,也无人可诉说。只有我一个人,始终试图在风吹草动里感知蛛丝马迹。不管圣人还是鬼神,我渴望得到验证,哪怕是一点点的异动,让我从虚无中证出存在。
他们说,不可试探主你的神。因此我一直在等,循规蹈矩,默默无闻地做自己的事,日出日落,沉默寡言。
但是神迹,始终没有出现。
从他出事以后,玉衡轩一直没有开过。后来我拿了钥匙,去整理一些东西。那现在是二叔自己开的风水店,店门口的灯箱与记忆中类似,只是并没有两室一厅,而只有一间三四十平的门面。我时常在想,在那段记忆里。如果二叔没有烧掉楚泽的房产证,如果他没有回朔江,那么叶安就不会有机会去伤害楚泽,也不会带走沾了他血的那把剑。那么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那个世界就不会破灭,他会在玉衡轩楼上挂风水算卦的牌子。然后楼梯打通,上楼的人都从楚泽那里过,看到古董倒还好说,看到心理咨询会冒出什么想法。去找楚泽的人,看到楼上左转风水算卦的牌子,又会是什么想法。他们若是在咨询室里问起楚泽,楚泽是不是又要一本正经,搬出他那套心理现实的理论来。表面上泾渭分明,关起门来沆瀣一气。这些事想一想就觉有趣,但是却已经消失的没有一点痕迹。
玉衡轩里的书和记忆里类似,种类杂而多,有一些涉及心理,是楚泽的风格。但也许二叔这一次本来就喜欢这些,并没有什么奇怪。我在抽屉里找到了一枚摄魂铃,并没有被棉花塞住。我摇了摇,并没有奇特之处。除此之外,其他的古董都没有踪影,没有那把剑,也没有朱砂印。
我把铃铛放进兜里,书籍全部打包封好,然后断电锁门。
天已经黑了,我并不着急回商大,于是沿着人行道游荡。月亮很圆,在城市的夜空里,光芒淡而微弱,如同泛黄书页。
我下意识地看着一排排路灯,看着檐下的枝叶,看着灯光里的细微飞虫,试图找到一丝不同,来打碎麻木。
在那如常的一切里,我听到手机的铃声,号码陌生。
“喂?”我接起来,那边声音空旷,有风声呼啸,窸窸窣窣,却唯独没有人声。
我喂了几声,正打算挂断,在那风声里,忽然增添了一个人的呼吸。就好像那个人刚刚把手机贴在耳边,话筒近在咫尺。
“白溪源。”他说。
我愣了一下,忽然之间,心头一梗。
“是,你是。。。白念辰?”
“叫叔。”
“叔,你在哪?”
“我在你宿舍楼下。刚才进你宿舍了,他们说你出去有事,今天晚上回来吗?”
“回,我在路上,这就回。”我说,“你等着,不,不要挂电话。”
“干什么?”
“我怕这电话是我想出来的,一挂断,就又没有了。”
“好。”我听到二叔笑了一声,然后是长久的宁静。
“白溪源。”过了一会,他说。“我等你回来,然后我去九幽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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