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最近痛的厉害了。
邻居常常看着我门口堆砌成山的瓶玻璃,劝我少喝点酒。邻居太太是个敬职敬责的家庭主妇,对我这个满眼红血丝,香烟一支接一支的女人是很瞧不上眼的。她的丈夫在某个银行兢兢业业地训斥着小员工。两个人也干挑灯抄书到天明的事——谁让邻居先生上学时大半天都忙着处理他的衬衫衣角。他吸气,用一只手撑开裤带边,另一只手使劲儿地把衣角往里塞,额角因为用力出了汗,瓶底厚的眼镜快要从鼻梁上滑落下去。腰间一圈嘟囔的褶子让他无时无刻不想要逃避开人群,课也自然没有仔细地听过。如今就职了,厚厚一本小手册比课本内容还要多,为了应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背诵检查,他只能一遍遍的抄。
那张书桌早已不适合他了,他坐在那张小凳子上,努力岔开腿的样子像那些恶趣味的漫画。
恶趣味的漫画是十五年前畅销杂志上人气最高的板块。杂志停产后就再也没有了。我积攒的杂志被父亲打包卖给了废品回收站的老头,没几年老头就病死了。也是,谁会在意一个靠废品回收为生的人的忠诚呢。
我写不出来歌曲,酒精催眠时我可以写一点,可阅读那些玩意儿是浪费生命。写他们也一样。我小心翼翼地奉承讨好,生怕出一点纰漏来。瞧瞧每一句词的结尾,“富”“扬”“和”“强”,然后再来一遍,“富”“扬”“和”“强”,翻来覆去——像我上一个对象那样,我们抱着彼此,头发纠缠在一起,翻过枕头。她的手覆着我的手,我的脚尖顶着她的脚尖。就这样,我们抱着,翻来覆去,老旧的床板咯吱咯吱的响。后来我搬了家,换了床板,她也不再来了。
这样一个夜晚,垃圾桶边上传来野猫的叫声,我提着一篓子烟蒂,遇见了杰西。她留很长的头发,光亮的,柔顺的,她的眼睛也有光。她背着吉他——以这种乐器为生在如今很少见了,六根弦随心所欲地吟唱任何歌曲——这片土地想听见和不想听见的,都藏在里面。她就这样背着吉他,和我走进同一栋楼房,夜里很黑,楼道里的灯泡被人拧了下来,电费太贵了。我们在第四个转弯处分手,她拿出钥匙看了我一眼,月色下她的眼里有我想要歌颂的所有。她进屋,我怅然若失地上楼。
我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她的吉他上有大大的“杰西”牌子,我姑且称她杰西。杰西和我不一样,和邻居一家不一样,和这栋楼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总是很匆忙,又很快活,我见过她哼着歌在阳台上晾衣服,黑色的蕾丝内裤为邻居太太增添了谈资。听人说她在某个地下酒吧卖唱,又或者在那些“黑色场所”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美貌的间谍,下流的娼妇。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我爱她——从那个夜晚的第一眼开始。
谁也没有必要去怀疑这一秒钟的“爱”是不是草率的借口,谁也没有资格去做这件事。我被她吸引,我乐意瞧着她,我踮着脚张望她骑自行车绕过小楼回来,我何苦去思考这是不是“爱”!我每一天匆匆忙忙冲回这破旧的楼房,谁叫她行踪不定。有时直到凌晨她才带着一身伏特加的气味回来,留下那双银色闪光的高跟鞋在门口,她连脚面也是光滑的。
潮湿的夏天过去了,我的工作得到了认可,职位也提拔了。父母很开心,母亲送我一对崭新的耳坠,碧玉通透,我知道她又替我找到新的“天作之合”了。她看我的眼神里写着得意,我只好对着镜子里那个人呕吐。天太冷了,租屋空调坏了三年,却是头一回,我觉得这样的冷。我下楼,也许是冻的神志不清了,我敲了她的门。
“你好。”她看着我,用一种熟稔的语气。
“你…你的空调可以用吗?”这真是一个傻问题。
“请进吧。”
她大概是明白我的窘迫。房子里扔了许多琴谱,还有大把的废纸。我请了她一支烟。
“你唱什么?”
“你又写什么呢?”
我们站在窄小的阳台上,彼此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我唱昨天的风,未来的云雀。”
“我写今日楼下的垃圾,喏,你看那个啤酒罐。”
她摸了摸我的背,没有人再说话。
那个冬天我们哪儿也没去,窝在她小小的房间里,把暖气打到最高,只穿着内衣,像两条在沙滩上垂死蹦跶的鱼。每天花上十个小时去写去唱,雪花落下,谨小慎微的邻居太太瞄了我们好几眼。
可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心里只有这间开着暖气的屋子,杰西的吉他,和杰西。没有人说出自己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隐藏什么,隐藏不合时宜的大笑,把嘴角拉平了开始唱我交上去的歌词。
“你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吗?”杰西的手指离开琴弦,伸向我的肩膀。
“你想知道我的爱情吗?”我放下笔,靠在她肩上。
我煮了一碗元宵放进杰西的冰箱。春天应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又或者是重新清算被大雪掩盖了的腐尸,把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了。我不知道杰西有没有吃那碗元宵,第二天她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带着她的吉他。我剪掉这个冬天长了的头发,扔掉堆积的烟蒂,把这场雪里所有的草稿点着,就着这一星火苗点了一支烟。
烟灰摆脱了地心引力,被春风吹走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