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这天,终于与梅子碰了面。她留着齐耳短发,胖了许多,走到切近,笑着和我招呼。只是眉头即便舒展着,也能清晰地看见竖在眉关的两道褶皱。20年的发小,近3年没见了,样貌虽然变化不很大,但是我知道,她和从前不同了。
刚刚落座,互相问了近况,随意聊着彼此这些年的生活,兜兜转转,梅子说起了她的父亲。
她问我,你知道看着一个人从活着一点点走向死亡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嘛?
我说,我能大致想象到,但是还没有实际体会。
她接着同我讲,就是他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下降,到最后,只在你手里捂着的那一块手的皮肤还温热着,残留着你的体温,但是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完全冰凉,当你意识到这个事实时候一种不愿意接受的、彻底的绝望感和觉得好像在梦里的不真实感。
我沉默着继续听她讲。
她没有看我,低头顿了顿,接着说,我爸没了近4年了,我一直忘不了当时的那种感觉。脑子里经常泛上他弥留之际的样子,我拉着他的手,流着泪不断地摩挲,一遍遍地叫着爸爸,但他还是一点一点地、悄无声息的没有了生命的迹象。把他抬下车,我还一直竭力平静,当殡仪馆的师傅将他放在冰冷的尸床上时,我终于知道,我与我的爸爸,真的永远不复再见了。我开始嚎啕大哭,疯了一样的撕扯着哭。除了悲痛,更多的还有心疼...
1
梅子的父亲年轻读书时成绩很好,是全村出了名的刻苦努力,但是奈何当时家里贫穷,最终与大学擦肩而过,有这个因素,他对梅子一直期望颇高。好在梅子也算争气,打小成绩不错,是父亲的骄傲,但因为一直家教很严,梅子小时候甚至怨恨过父亲对她的不苟言笑与不通人情。对父亲的理解,梅子是慢慢长大之后才开始有的。
梅子高中开始住校,第一次离开县城去省城读书,她心里想,终于要摆脱父亲的管束了!终于不用吃饭还得定时定量,一点辣椒都不敢吃;终于不用晚上一回去就得写作业,不写就会被父亲凶巴巴地凶到不得不写;终于可以边写作业边听歌了,终于可以自己支配零用钱了,终于可以得到自由了!她一边看着父亲一声不吭地为她准备着各种要带的用品和被褥,打包、捆好,一边如释重负般地暗自窃喜着。
第二天梅子跟着父亲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到了学校新分的寝室,父亲忙前忙后地帮梅子清理着床铺,铺着被褥。收拾空档,还不时地和梅子同寝的舍友家长闲聊几句,言谈中都透着对梅子的褒赞。梅子第一次发现,原来父亲也会夸人。
忙活完之后,父亲看着整齐的床铺满意的笑着,忽然带着问询的语气和梅子说,诶,忘了忘了,忘了带墙纸了,床一面贴的墙,晚上会把被子蹭脏的,要不爸爸先给你去下面买一卷墙纸去哇?梅子说,不用买了,完了我再弄就行。可父亲还是急匆匆地下去买了墙纸又上来,爬上梅子的上铺,一边帮她合卯对缝地贴,一边问她,梅子,你在地下站在正中间,看看贴正了没,别歪喽。
梅子说看着呢,没歪。父亲用手一抿墙纸边,贴好又到床下看了看,确保没歪,这才坐着休息了一会。梅子看着累哈哈的父亲,猛地生出了对父亲的好些心疼,父亲似乎没有那么可畏了。
让梅子更没有想到的是,离开家后的这第一晚,她就开始疯狂的想家。同寝的舍友多数也都是第一次住校,但唯独她,因为想家、想念父亲而哭得稀里哗啦,不能入睡。军训那会的她,离开家10天,但感觉就和过了10年一样长。她也是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她其实很爱她的父亲。
2
高考前那段时间,梅子压力山大,她知道父亲期望她能够考上一所不错的学校,但是又担心自己状态不稳定,发挥失常,情绪常常起起落落。父亲一改常态,电话里竟说起了宽慰她的话。梅子努力备战,但第一次高考还是失利了。她只考上了一所位置极偏僻的二本院校,父亲说,复读吧,再考一次,也就没有遗憾了。
梅子是不想复读的,她的心理素质并不好,担心自己复读压力过大,反而可能会更考不好。可父亲一直坚持,梅子只好准备二战。实际上,复读期间的梅子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每天都在负重前行,反而感觉比第一次读高三时更加轻松。首次模考,梅子拿了全年级第十名的好成绩。班主任召开家长会时,梅子叫去了父亲。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单位风尘仆仆地赶到学校,家长会还没有开始,父亲问说,你这次考得咋样,梅子骄傲地说,我考了627分,年级第十!父亲没有笑,只是说了句,那还行,梅子知道,虽然父亲没有任何表示,但他这次一定很开心。
家长会上,班主任表扬了梅子,还问梅子的家长是哪位,父亲在下面坐着有一点腼腆地笑了一下,举手示意。班主任说,以梅子现在的成绩,绝对能考得上一本这个话我不敢完全保证的说,但是考个二本A是妥妥没问题的。父亲冲班主任笑着回应,辛苦老师了。
到了高考那天,父亲像往常那样早早起床为梅子准备好早餐,没多言语。梅子出发前,父亲说,好好考啊,别紧张。梅子嗯了声,就急匆匆地赶往去考场的路上了。两天半的考试很快过去,最后一天中午回来的时候,梅子感到如释重负,她自我感觉还可以,但心里还是有些慌慌的,对自己的发挥,她没有十足的把握。父亲问说,你觉得自己考得怎么样,梅子模棱两可地回答说,感觉还行吧,可是也不一定就完全考好了,数学有几道题答案不是很确定,英语的阅读做的有点着急了,时间比较紧张...
分数出来那天,梅子知道这次又落榜了,她心里也不是难过,也不是失落,就是觉得愧疚。她了解父亲的心思,当她垂头丧气的回到家里,父亲说,这次是不是还是没有发挥好,梅子点点头。父亲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平静,而是有一种深深的失落,甚至有点落寞。梅子五味杂陈,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次的高考失利对梅子来讲失去的是进入优秀大学学习的机会,而对父亲来讲或许失去的是一种执念,或者一种希望。
3
后来,梅子上了一所本地的普通院校,回家回得少了些,隔半个月、一个月的,父亲会打个电话过来,问问梅子还有没有生活费了,嘱咐梅子要吃的好些,别苛待了自己,在外头渴了就买些饮料水水喝,别舍不得。梅子听了,心里有些酸楚,自己虽不是大手大脚的人,但也经常和同学出去吃各种小吃,不时地吃顿大餐,各种饮品都是渴了就会随手买来喝,这些都不值一提。
可是在父亲这里,十来八块的一顿鱼香肉丝盖饭他都舍不得吃上一次,一瓶饮料三五块钱虽然不贵,但是倒不如一瓶白开水来的痛快又免费,毕竟能省一点就省一点的。有次梅子的小叔带着父亲吃了一顿羊汤,父亲都一直记得,经常说起,说那顿羊汤真是好喝啊。梅子心里知道,要是父亲一个人,是决然不舍得去喝的,就是因为喝的次数太少,所以喝了一次才不会忘。
有次梅子学校里着急用钱,夜里给父亲去了电话,父亲正值夜班,听了梅子的来由后,父亲和梅子说,爸爸明天早晨8点多的火车有事情要回趟老家,你明天6点多能不能起来,爸爸给你把钱送过去,早上记得早点开机,我到了给你打电话。梅子说行。
第二天凌晨一早,梅子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已经到了。她赶紧裹上厚厚的棉衣下楼去,走到校门口,看到父亲穿着棉大衣,手搭在那辆陪了他二十多年的飞鸽牌大梁自行车上,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等着她。梅子叫了声爸,父亲转过身来,把自行车立好,手有些僵硬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个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递到梅子手里,说,这是两千块钱,你拿好啊,我得赶紧走了。梅子看着父亲关节突出并且干皮苍白的手,点着头,还来不及说什么,父亲已经跨上自行车,扭头冲梅子说,我走呀,你赶紧回去哇,冷的。梅子嗯着回应着父亲,说了句“那你慢点”,父亲已经扭身骑车,用力蹬着脚踏板,逐渐消失在凌晨的夜幕里。梅子捏呆呆立在路灯下,看着父亲骑车远去的背影,眼眶里一阵发热。
4
大学里的某节语文课上,梅子读了一篇三毛写的在荷西去世后其心路历程的课文,她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的至亲——父亲和母亲也离她而去的话,她将永远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至亲,她该会有多么的害怕和绝望,一想到这样的“永恒”,她恐惧到想哭,后来又转念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即便这种事情总有一天会发生,那也是很遥远的,别吓唬自己了,才慢慢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怕的是,只一年的时间,她就真的永远不能再见到她的父亲了。
梅子父亲被查出癌症的时候,是在梅子大二第一学期结束的那个寒假。父亲回到家只是同母亲说,我身体检查出来有个瘤子,完了得去做个手术,这个年怕是不能和你们一起过了,我这次回来把过年的东西都给你们安顿好,你们好好过年。
梅子在隔壁屋里听到,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但是听到父亲说的似乎也没有那么严重,梅子就安慰自己,爸爸看着精神头还不差,没事的,肯定是个小手术。年前,父亲带着梅子和弟弟按照以往多年的惯例去县城买了各种过年需要的吃的、喝的、用的的所有年货,鸡鸭鱼肉,熟肉果蔬,年画各样,不一而足。还给母亲安顿了几袋面粉和大米,他担心做了手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回不来,也驼不了重物,还不如现在就安顿好,省得母亲操心。用了几天时间安顿妥当之后,父亲独自去了省城。
父亲走后的第二天,梅子放心不下,给父亲打了电话,问说什么时候做手术呢,父亲含糊地回应说过段时间吧。梅子不信,又给伯伯打了电话,伯伯告诉她,手术就在明天。梅子第二天一早火急火燎地赶到省城,父亲已经开始手术了。
那个上午大概是梅子过的最长的一个上午了。一个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了,梅子和叔叔伯伯走上前去想问几句,医生没时间多言,只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切近中午时分,又一名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了,问说谁是家属,梅子和叔叔伯伯再次走上前去,医生说瘤子被切下来了,请家属进来看看。叔伯们对梅子说,你还小,就不用去看了。梅子在门外隐约听到,父亲是x癌晚期,手术还是比较顺利的,但是病人的情况并不稳定。梅子心里咯噔一下,癌症,晚期,这两个词,梅子只在电视剧里听过呀,自己不是在做梦吧。
中午过后,父亲终于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梅子远远就看到,在一堆医生护士环绕的移动病床上的父亲双眼紧闭,面无血色,一片苍白,本来也不多的头发根根朝后斜立着,显得父亲的发迹线越发的靠后。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心在一瞬间好像被撕裂一样的作痛不止,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如同脱了线一样的直直往下掉,她奔到父亲病房前,看着医生护士们上下忙活,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和根棍子似的杵在那里,任由悲痛吞噬自己。
5
梅子自那天起开始留在医院照顾父亲,一开始的父亲身体各处插着各种导管,不能进食,日夜不停地输着各种液体。父亲术后醒来开始感到生生的疼痛,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好痛,好痛...那样一个严厉到让梅子敬畏的男人,此时却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虚弱而无助,手想从被子里伸出来都十分艰难,梅子流着泪看着父亲,生平第一次紧紧地一直握着父亲粗糙而布满死皮的手,父亲眼神憔悴的望着梅子。
梅子人生中最一开始的通宵未眠就是在父亲手术后的那几天,日夜都要时不时地看着液体是否输完了,时不时地看看父亲是不是口干需要抿一点水,时不时地看着监护仪里的各项参数是不是正常。一开始梅子看不懂,就去网上查,什么是ECG,哪个是NIBP,Spo2怎么看,RR的正常值范围是多少,一次记不住,就一遍遍查,一遍遍背,到最后梅子终于可以自如地通过监护仪判断父亲的身体状态是否在正常范围内。那个冬天的医院里,依然闷热不止,梅子隔一会就要出去透透气,她总感觉病房里的空气不够她呼吸。
好在,让她欣慰的是,父亲从最初的连呼吸都会牵扯到五脏六腑疼痛不已,到慢慢地他可以靠着枕头坐起来一点点了,慢慢地又可以大口地喝一些水了,慢慢地可以声音高一些的说话了,慢慢地面色红润了一些了,慢慢地可以不靠床背就坐起来了,慢慢地可以下地站上那么一两分钟了,慢慢地各种导管一个接着一个地拔掉了,慢慢地开始吃一些流食了。父亲术后第一次吃流食的时候说,哎呀,终于吃上饭了,是真香真好吃啊!梅子一旁看着父亲,也不知道是心疼、心酸还是开心。
来看父亲的亲戚、朋友来了坐着同父亲说话的时候,父亲总是不忘说一句,这次可是靠了梅子了,娃娃也挺累的。听得梅子又想哭,她在心里自嘲自己,就是最会哭了。
6
正月十五过了之后,梅子假期结束开学了,父亲也渐渐地可以下地走路了,而且父亲身边也有至亲在照顾他,梅子悬着的心一点点放了下去,在学校时不时地给父亲打个电话,电话里父亲的声音还是虚弱的。
抽个周末,梅子会去看望父亲,父亲已经可以正常进食了,有时候父亲看着梅子来了,还要张罗着给梅子炒个米饭吃,问梅子说,好吃嘛?梅子哽咽着,但是又极力保持正常地发出话音说,好吃了。梅子和父亲坐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也没有更多话可聊,但是梅子有时候会主动汇报她的学习情况,我这次期末考试考了全班第三;我现在已经开始考xx资格证了,应该没有问题;我打算要在这段时间为自己提升学历做准备了...父亲默默地听着,有时候会问上一两句,再说一句,好好读吧,我现在顾不上你了,你自个儿努力一些。
每次梅子要走的时候,父亲总让她带上些别人来看他时送与的罐头糕点,梅子有时候会拿些,有时候想着父亲也爱吃的,就不拿了。看着父亲没有大碍,逐渐好转,梅子就告诉自己,父亲一定能慢慢恢复起来的。但是世事往往都是事与愿违。
7
七月份,梅子临近期末考试。一个很平常的午后,她没带手机,去了书店准备复习功课。晚上9点回来后,梅子开了机,看到许多条短信和微信,她隐隐的感到,是不是父亲出事了,果然,来自一位姐姐的信息告诉他,你爸爸病危了,快过来吧。
梅子略微有些慌,但还是很平静,因为她始终相信,这次爸爸应该是情况有些不稳定再次住院了,家人肯定是有点着急才这么说,而且信息发来有段时间了,现在应该已经没有大事了。她连忙出了学校,打了车奔往医院。
赶到了之后,当看到其他家人低着头蹲在地上的时候,梅子知道,是真的出事了,是真的。她跑去病房,看着父亲躺在急诊的床位上,侧着头,圆睁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神采的时候,梅子终于确定,她将要面临什么了。
8
自参加完梅子父亲的葬礼后,种种原因之下一直没机会再与梅子见面。梅子读完了大学就独自南下,去了一座南方城市。时不时联系的过程中,她和我讲,她常常会从梦里在半夜哭着醒来,梦里看着父亲活生生的在她眼前做着以往熟悉的事情,可是即便在梦里,她也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她是在做梦。
尽管多数时候她在极力保持着某种刻意的理智与平静,但是以我对她的了解,还是能够或多或少的体会到她的内心所经历的蜕变与苦楚。这次她回来之前告诉我,她终于走出来了。
之后有什么打算么?我问梅子。
我想把我与父亲的点点滴滴写下来,算是为他做的最后一点事情。梅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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