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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第一次看见奶奶的泪水,那么清晰的一大颗、缓缓的涌出、落下。如果生命可以被编辑成无数个慢镜头回放,那么我将永远珍藏这一滴泪。在我的心中,它是古老、孤独而又晶莹的钻石……
我的爷爷带着一副金丝眼镜,从我认识他的时候起,他就已经弯着腰了。爷爷常穿一件白衬衫和浅绿色的军裤。不笑的时候,那深邃的眼神会发出寒光;笑的时候则半眯着,只有一侧嘴角翘起,让你仿佛觉得,他已经发现了你最深的秘密。
奶奶在愈晚年的时候,才更多流露出老人家和蔼慈祥的一面。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则是她眉头刻刀一样冷峻的神情,那来自漫长岁月的磨砺。在七十年代,我的爷爷因为国民党出身的历史问题被迫害,身陷囹圄长达十四年。这期间,奶奶一个人带着七个孩子,低下头吃窝头野菜,挺起胸膛走路做人。卖过冰棍、做过苦力,克服了许多的困难。
在妈妈的讲述中,说从没见过奶奶流泪,也没听到过牢骚和怨言。令家人和邻居们印象颇深的是她炯炯的目光、爽利的短发,和起早贪黑干练的身影。一年一年,孩儿们都拉扯大了,老头儿也回家了。“等到春天冰雪融化,她却已经满头白发”。可以说,这是我的奶奶,也是那个年代的许多老人们的一种相似的经历。
从解放后站前广场建起,我们家就住在站前的老井字街。数十年风雨变幻,是浩瀚历史的沧海一粟,但是对于一个普通老百姓,几乎就是她的一生。所有青春忙碌的身影,都印在粗糙的石台阶上。那老木的门框上,还有我的父亲、叔叔姑姑们,走过时小手留下的印痕;那绽裂玻璃纹的旧窗子,还有被红小兵们破坏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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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爷爷平反昭雪,政府给了一些补偿。正好我出生,爸爸给我起名“解放”以庆祝。我记得那时候的奶奶家,是在一个老旧的二楼,那种暗绿色走廊墙壁的味道我现在还能记得。后来搬到一层。前厅开了间古董字画店,另一间住人,后院还有一个小屋做仓库,看见大人在里边拿进拿出瓶瓶罐罐和各种泛黄的字画。我经常想到里面翻翻看到底都有什么,比如阿拉丁神灯?和氏璧?但我只能扒在小窗口窥探,里面黑黑的,每次开门都有一股阴冷古旧的气息嗖嗖的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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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喜欢喝酒,每次喝完一盅,嘴里还得“嗞儿——”好像不嗞儿不过瘾似的。他时不时弄一根长条的很香的肉,我远远闻一下都要陶醉了,像小狗一样爬上爷爷的膝盖,他喂我一口我吃一口,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酱焖的猪尾巴。爷爷还拿筷子蘸白酒我往我伸出的舌尖上点,那滋味辣的真冲脑门,然后我就用醉拳的姿势在地上转圈连踢带打,逗得爷爷咯咯笑。
有一次他在小院扫地,我一个人在地上用冰果棍乱画正无聊,就随口说“爷爷,我帮你扫啊!”其实我也是怕他把我辛辛苦苦画的画扫没了。爷爷继续弯着腰用力的扫,一面说“不用你啊,孩砸(子啊)!”然后待了一会,又说:“唉呀孩砸,我太感动啦!”我心想怎么了就感动了,这么容易感动呢?然后他说,你等着。就去小院里取来一个长方形小盒子。我没心思画画了,一下子蹦起来,见爷爷从里面拿出一根黑色的钢笔,给我作奖励。我一看是英雄牌,心里好高兴。
又大概过了半年,有一次我帮他按摩肩膀,他又说感动,又去小院取奖品。我虚荣而兴奋的期待着,猜想会是什么呢?能不能是一把枪呢?结果他又拿来一只一样的钢笔,我说爷爷我想换一个行不?爷爷说行,然后又去小院了,我最后得到的是一管红色的钢笔——“英雄牌”。我心想:爷爷你有多少钢笔啊,您是不是修理钢笔的啊?一点不像军人诶,怎么就不给我一把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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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年的字画店对面是冰果厂,所以记忆里奶奶家除了墨味、宣纸味儿、旧瓶子发霉的味儿,还有就是冰棒的香气。门口那条井字街后来逐渐增加了卖服装的档口,一格一格的床子。爷爷平反出来以后,奶奶也不用去卖冰棍了,忙完家务,奶奶就在小床上摆一种长条形的看牌,那上面涂着蜡油,有饼条万的图案,还画着小人儿。摆成一排排,再翻来翻去。姑姑吃完饭就在小院里练习吹萨克斯,奶奶说那是大鹅的声音。每当姑姑兴高采烈的拎着乐器箱下班回来,奶奶就会说“大鹅(né)又回来了”。
时光跨入九零年,奶奶家又迁新居了。两位银丝斑白的老人相互搀扶,蹒跚着走进公园湖畔的新家。窗明几净、三代同堂。新油漆的味道混合着二一九公园飘来的微风。爷爷铺上洁白的宣纸,摆上砚台、稳工细画……我那个时候正上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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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拆老房子的时候,我也稀里糊涂的跟着去看了一下,到处乱乱的,我也伸不上手,想转转人家还嫌挡路。反正就知道给了新房子肯定是好事儿,呆了一会就走了。又过了一个多礼拜,我又忽然觉得有点舍不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坠的慌,就骑着自行车再去瞧瞧。
我看见落日余晖中的一片废墟。邻居家的,我最仰慕的那棵百年芙蓉老树,被锯断,躺在那里。工人们正在拿尺子比划着树干,商量着做菜板子的事。瓦砾间都是断裂的树枝和绿油油的叶子,还有粉色的芙蓉花。我想起来小时侯,要摘一把花,得偷偷爬到和他家相隔的墙上,屏住气,悄悄的一下——“嘿!”得手了。然后再扑通一声跳回院里,踩起一股黄土烟儿。最后,抹抹脸,在阳光下静静欣赏,那粉色的、锦簇的花瓣。在我回忆的梦里,总是从那花里面飞出一个蜜蜂,对着我的鼻子,狠狠的叮一口……。当时我编好了万一被人家发现,我就说老师留作业要采集标本。 现在简单了,放眼望,满地的花。足够全校的师生做标本了。
我停下自行车俯身拣了一枝,想了想又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就拿着它,一会看一眼,一会又看一眼。带着它走了好远,最后把它扔了。(记忆中另一个虚幻的版本是我把花插满了自行车,像娶亲一样蹬回了学校,分给了同学们,大家高兴的欢呼着把我抬起起来……虽然不存在这件事,但我总梦见)
转眼,又是十年。
我离开了这个城市。
背着吉他,一路南行、一路歌唱。感觉从来没有那样开心和自由过。不仅能赚到钱,还认识了许多朋友。
再回到鞍山的时候,老家的那条井字街已经变成了一个峡谷般的深坑。随着一阵汽车尾气,飘过来一张广告传单。我附下身看,上面画着一个无比巨大宏伟的商业中心。
“好!!!”“呱呱呱呱……”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年近八旬的爷爷从双杠上翻身下来“咚”的一声稳稳落地,面不改色。赢得了校园清晨遛早大队老年组的掌声。很显然,十几年的铁窗没能改变一位热爱生活的老人的禀性。爷爷每天起早去做操、单双杠、或者遛鸟,然后回来,笔墨伺候,挥洒一番情怀。
而奶奶此刻正在泡茶。升腾着清雾的碧螺春或酿金色的金骏眉。爷爷回来后,会一边喝着小酒就着绍兴豆腐干,一面和奶奶抬杠,大声小声此起彼伏。让我经常分不清她们是闹着玩还是真吵架。因为奶奶把爷爷的酒藏了起来,所以爷爷总和我研究怎么把酒弄出来而不被发现。家里来了客人,爷爷会让人家看他的字或者一些藏书、文玩之类,有时会侃到月亮出来然后送客送出去好远。奶奶就在窗前打开桔黄色的台灯,收拾好屋子备好热水和毛巾,再耐心的等着他。
一天下午,语文课。我忽然想关心起奶奶昨天做的油炸琥珀茶叶蛋入味了没有,就溜了出来,翻墙跑到奶奶家。我看见二老正在挂着字画的客厅里争吵不休。我赶紧上前——原来二老面前摆着一幅墨迹未干的字,是爷爷刚写好的唐诗《望庐山瀑布》。他们辩论的是“瀑布”的“瀑”字的读音。爷爷认为读“暴布”。而奶奶坚持认为在电视里听播音员读的是“吐布”。真是好笑,我觉得爷爷小时候语文课肯定也是溜出去过。我找出字典翻给他们看,两位银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捶打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下去,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真像小孩。
后来爷爷身体渐渐衰老了,晨练减少,字也渐渐不写了,再后来又卧床许多年。爷爷奶奶主要靠一起住的老婶老叔照顾,其他的叔叔姑姑们也几乎每天探望,他们都非常孝顺。那个时期,我自己家也发生许多事,很少去奶奶家了,还有些事想不起来都忘了。
二零零五年末,我的爷爷,这个有着锐利目光的、做过抗日特工的、爱好书法的、爱吃猪尾巴喝点小酒儿的、指定奖品为英雄牌钢笔的小老头,告别了这个世界。阳台上有他的鸟笼,桌上有他的书法集手稿。墙上最完整的一张全家福,开始渐渐泛黄了……
黑白的世界里,门前不断的闪过红布条。奶奶被暂时请到了二叔家。二婶和其他婶婶们陪着奶奶,和她聊天,给她拿水喝、拿好吃的、补充营养液、劝她睡会的,劝她想开点的,贴贴而周到。门一会开一会关,人来人往。奶奶穿着墨绿色的棉袄坐在那儿配合着,同时也安慰着别人。
当日子又渐渐呈现出柔和的色彩,奶奶被接回家。我选择了一个阳光充足的下午,去探望她老人家。我们并排坐在床边。聊了一会儿,出乎意料,我并没有看见我所担心的悲伤。她轻轻摩挲我的手,温暖而慈祥。让我好好工作、好好学习,还问我姥姥我妈妈的近况。床单是新的,许多家具也换成新的,只是墙上变得很空荡,字画都摘下来了,堆积在墙角一大捆。我的目光随意的环顾着,回转时,正看见奶奶侧身坐在窗前。
奶奶忽然用一种少见的天真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爷爷走啦,没啦,……孩儿啊……你直(知)道不?”我心里一酸,强忍住,抓紧她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他蹲大狱那么些年呐……唉呀……等啊等啊,我等他啊……这回啊,我再也等不到他了,再也等不到啦,你知道不啊,孩儿啊……”“这回他也没告诉我,他要去哪儿啊……你说他能去哪呢?啊,孩子,你说那能是个什么地方呢?……我第一次看见奶奶的泪水——那么清晰的一大颗、缓缓的涌出、落下。如果生命可以被编辑成无数个慢镜头回放,那么我将永远珍藏这一滴泪。在我的心中,它是古老、孤独而又晶莹的存在。逆着阳光,奶奶的白发一丝丝透明……我想说点什么,但是,八十六年的沧桑扑面而来,让所有的词汇都显得苍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惟有握紧她,褪尽了老茧、光滑而又松弛了皮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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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慢慢在窗台消散,兰花弯弯的影子浅映在墙上。奶奶安静的睡着了,老婶轻轻地走近来为她盖上被子又轻轻的离开,关上门。我也要走了,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听着她丝丝均匀的缓缓呼吸,听着老式挂钟的滴答滴答。挂钟旁边的柜子角落里,还摆着一个奶奶年轻时的民国老像框,浅褐色的照片上,是一位等待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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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奶奶也去世了。她从没听过我唱歌,我写完《奶奶》那首歌的时候,奶奶年事已高,家人不想让她心情激动,也不想勾起她的回忆。也许回忆太多,也许岁月太长,也许……我再也猜不出了。
我独自一人,抱着吉他,跪在她的坟前,默默吟唱。我知道,山林能听见,清风能听见,无忧无虑的小鸟能听见,奶奶也一定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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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轻云淡芙蓉开,牵衣几曾入梦来。
每当斜阳天映水,烟波深处有故宅。
——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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