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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何垂死,孝惠临视,问及谁可代相。萧何对曰:“知臣莫如主。”孝惠属意曹参。萧何顿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
萧何临终推贤曹参,頗出人意料。因为此前萧、曹二人素不相能,已结怨多年。
两人关系原非如此。萧何初为沛县主吏掾,曹参为狱掾,居县为豪吏,相亲爱。后俱随汉高祖起兵,功绩皆卓著。
萧、曹反目之由,史无明文,想来此事应发端于高祖论功行封时的措置。当时,百战艰辛的曹参是诸将公推的第一功臣。但高祖不以为然。他将主持后勤工作的萧何誉为人杰,拔之于所有功臣之上,论其功最盛,所食邑多,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一时尊宠无二。面对诸将质疑,高祖且有“功人”、“功狗”之论:“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诸将多为老粗,所以刘邦话也说得直白。人狗殊异。被当作狗,总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怨气不能对皇帝发,却难免给老萧脸色看。曹参本人固然不满,以其为大旗、为其鸣不平者,想必也不少。萧、曹不相能,后来竟发展至势不两立的局面。结果,萧何中枢独相如故,曹参则外任齐国丞相。
齐王肥是高祖微时私生子,虽系长子,所封国土在刘姓诸王中也最大,却无继位之望。立储一事,高祖自己属意赵王如意,群臣则争持太子盈,总之没人看好齐王肥。辅佐这位藩王,似无光明的前途可言。高祖以曹参为齐相,明里是因为他曾随韩信平定齐地,熟门熟路,且齐地广大,隐隐有以东方之事相付托的意思。但摒之外藩,不能不视作贬谪。
不过,曹参之能,高祖是铭记在心的。萧何之后,曹参为相,实为他的决策。高祖征黥布时受伤,自知不起,吕后询以萧何身后事,高祖对以曹参、王陵和陈平的入相次第。此等经国大事,身为汉室重臣,萧、曹岂能不知?所以,闻萧何死,曹参即整装治行,公言“吾当入相”。孝惠皇帝问萧何代相人选,也不过是表示尊重元老耆宿的意思,实则早有腹案。萧何当然心知肚明,曰“知臣莫如主”,归贤于上,谨慎又明智。
当曹参的名字终于被挑明时,萧何的赞赏由衷与否,却大可玩味。我想,观此事,除可钦佩萧相国的雅量外,亦可见其深谋。
封赏功臣是汉初的一件大事。群臣争功,岁余不决,甚至有人于朝宴中醉酒妄呼,拔剑击柱,丑态百出。此后虽有定论,却在功臣集团内部造成了嫌隙。又或者,楚汉相争经年累月中,和高祖一起风起云涌的这些丰、沛故人,其实早已分化成了文、武两派,双方的积怨终于在论功行封事件中爆发?作为两派的头面人物,萧、曹交恶,看来并不能单纯视作个人矛盾。
然而,汉高祖隔岸观火,未必不乐见于此。
称帝后,对于剪除异姓王,高祖自是不余遗力。相比之下,他对丰、沛功臣集团的打压还算节制。但这节制亦很有限。其挚友、燕王卢绾尚且叛投匈奴,其他老兄弟又怎能让他放心?况且为君者最担心自己被群臣孤立。群臣和而谋我,若之奈何?所以,在大臣中间挑起党争,只要适度、可控,反而于皇帝的安全有利。萧、曹俱为不世出的英才,对此帝王心术,理应洞若观火。庙堂上的种种争执,难道其中就没有几分出于自保的惺惺作态?
萧何受高祖殊赏时,果真未心怀几分戒惧?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祖对萧何推崇备至,也是在为萧何树敌。我读《史记·萧相国世家》,曾讶异向来惜墨如金的太史公于此篇中竟先后三次叙写了同一类故事——说的都是萧何如何受高祖猜忌,经人指点后,如何应对得宜,才转危为安。这应对的法子里甚至有贱买强买民田民宅的自污之举。用心良苦,引人唏嘘。试想,逢雄猜之主,处嫌隙之位,萧何应如何自处?人狗殊异。皇帝抬举你做“人”,难道你还能与那些“狗”为伍吗?身受群“狗”之噬,痛余也不妨演演“人咬狗”的戏码,博主上宽心罢了。
高祖崩,孝惠立,吕后摄政,诸吕跋扈日甚,与丰、沛功臣间的冲突在所难免。时移势易,缠绵病榻的萧何不得不另做一番打算。山雨欲来,大敌当前,老臣子们理应弥缝前隙,重修旧好。且萧氏一族中并无其他杰出人才,想要在这诡谲的政局里安保其富贵,及时托庇于知根知底的故人,方为上计。临终释怨,人死善言,体面、大度,意味深长。此番心意,曹参又怎会不懂?于是,萧规曹随,百世流芳。
千载之下,白头老臣的隐秘心事和他们的交谊真相终不可确知。但我们于史书的字里行间,还是可以体会到他们的几分辛酸与不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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