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鄙人小午,午是正午。
弱冠之时,我娘说:“午儿,到大户人家看看去,定是有些不同的见识的。”
我看着我娘脸上蜿蜒的疤痕如一条蜈蚣蔓延,微微的出神。
对外面的世界,我既渴望又害怕。
(二)三月春灿烂,儿童放纸鸢。
我第一次看到素青时,她还是我主子身边的丫鬟。一颦一笑,十分娇俏。
我告诉我娘说:“素青啊,可是个顶漂亮的丫头呢。”
我娘却摸这她脸上的疤痕,盯着我眼睛说:“小午,若要久久立于尚书府。可要善待这大户人家的丫头啊。”
尚书府那时候还很富庶,小姐和少爷都还年轻。
我们一群下人们闲来无事,虽不能议论主子们,可却是对那些还豆蔻年华的丫鬟们惦念挂记。
身姿窈窕娉婷袅袅又不喜欢与我们这些下人厮混在一起的素青自然成了我们茶后的谈资。
有人说素青不好我会怒视她,甚至挥起拳头示威。在我心里她值得一切好的赞誉。
每每提及她,我的眼前总是那一袭绿色衣衫。素青俏丽喜绿,淡雅从容。
想着,不觉又出了神。
回过神来,我问我娘为何。
她戳我脑袋道:"有钱人家的丫头们,有了年岁还不愿离开主子家。要么做了少爷的通房丫头尔后生个一男半女攀上枝头做凤凰,要么成了小少爷的奶娘不出乎意料后半生就有了依靠。你呀,怎么这么傻气!"
我娘还告诉我:“小午,美丽的女人这辈子我们永远不要爱,她们骨子里就明白如何娇媚讨人欢喜。美丽又有心思的你更万万不要爱上,她们的心都大。”
那时我还不相信我娘的这句话,因为我娘不美丽,她脸上有很长的疤痕,那疤痕蔓延像一条蜈蚣。
“我们还是安心寻一家老实本分的姑娘娶过来罢。”
我摇头,在墙角看到一株嫩草被蔷薇庇护在风雨里,那朵蔷薇用同样稚嫩的身躯为芳草避雨。庭院深深,芳草却庇护在一朵蔷薇下。
闲着的时候,我总坐在青石板凳上支着脑袋琢磨我娘亲的话。
(三)去年相见此山中,年年道似不相同。
凛冽冬日。
已到知天命年岁的爹寄来家书说娘生了大病数月不见好转他已经心急如焚说我再不还家他连后事都不知如何料理。
主子知晓我一心牵挂家里就遣我速速回家探望双亲,回乡之后看到等在念旧桥的双亲我才知道不过是我娘诳我回家的一个谎话。
三日后告别双亲再回尚书府已经是另一番天地:素青受老爷垂怜搬入了尧情院。
打扫院子时候听到赵姨娘骂素青:“贱蹄子,爬上老爷的塌了就自以为自己一生无忧,呸!”
我还听到润月、巧梅、芳霞的议论,丫头们不过都是些艳羡妒忌的。
纵然是赵姨娘也不敢与她明里做对,她有大把的岁月蹉跎,我知道赵姨娘斗不过。
至于夫人,她眼中既然能够容得下赵姨娘宋姨娘的,不会容不下她一个通房丫头。
我照常在院子里扫地,偶尔送个茶水经过尧情院才能看到素青的身影。
她和我第一次相遇时也是穿着青色衣衫,用这样素净的颜色去遮盖她的野心。
我想起了我娘的话:有钱人家的丫头,要不做了通房夫人生个一男半女后半生有了依靠。
这些我都不曾告诉别人,如一帘芳草幽幽开在深处。
当然,也没有人看到我会在无人的深夜里自己提了一壶酒饮泣。
我选择了在背后成全她的野心,因为素青值得。
(四)曾是檐前漆黑燕,却衔清泥得春风。
三月后,尚书府里的梅花悄悄然得次第开放。
久久被排挤的尧情院传来了消息:柳姨娘怀了小少爷了。
尚书府欢腾了一阵子。
夜晚我看到老爷身边的小斯守在素青房门口,苦笑从嘴边蔓延。
从那个消息以后,仿佛心照不宣一般,素青的一切在我们这些身份低贱的人口中戛然而止,就像三月忽然飘开来的雪,融化在春风中。
我向老爷要了银两,回了家。
我娘在念旧桥上等着我,说:“小午,村口张家的女儿极不错的。娶她做媳妇去。”
(五)涸湖尚惜微雨意,何当涌泉相与时。
念旧桥杨柳依依,燕雀纷飞。
我想起了关于素青的事情。
刚进尚书府那时我不像现在这般稳重,失手打了少爷的砚台,战战兢兢等着责罚。心里怕的手都颤抖。
“是我。”素青替我担了下来。
如今想来我觉得我娘说的没错,素青这样的丫鬟是极其聪明的,她知晓少爷对她有几分青眼,所以她担了下来,轻易就解了围。
可偏偏那时候年少懵懂,一朵花庇佑青草的温柔只有青草能体会到,而旁人则是嗤笑的。
它曾用最柔嫩的身躯庇护过一棵小草,以后的日子里就算别人怎么嘲讽挖苦,这株傻草也愿意为她遮风避雨。
我知道我的心因为素青跳动起来了,我的心里有了她温热的一抹微笑,一个柔情又聪敏的眨眼。
但纵使她为我解围,她对我娇俏的笑和眨眼,她于我,并不像我于她那般的感情。
可我愿意选择尊重她的选择。一个人爱的无能为力的时候除了选择放手,还愿意为她庇佑。
现在,她有了归宿,我也该还家应允上次还家许给娘亲的承诺。纵然,心不甘!心叹息。
三月的念旧桥还没有鸳鸯成双成对。我对娘亲笑:“好。”
娘亲总是没错的,那个女人肯定合适我成亲的。我会尊她敬她。
我的心忽然有一种对命运无法捉摸的痛苦感和终要放下使命的归属感。
我觉得我在一点点老去,不去争取一些东西,即使想争取也无力了。
“拿什么争取呢?三亩良田?花言巧语?”我讪笑。
(五)休道桃花戏流水,花落人亡两不知。
我回了村子,耕田织布,日子如常。
尚书府的事情仿佛是上辈子的了。
五年后,我带儿子到城中的羊肉汤馆子里坐下,青儿求我道:“爹爹,你看,那红色的串串儿,真好看。”
我笑,果然是小孩子心性,看到糖葫芦就停不下来。
我牵着他的手去买,偶然瞥到忘花楼上有个窈窕青衣女子在往这边看,揉揉眼睛,已经没了踪影。
羊肉汤已经端了上来,熟悉的味道飘来。
忽地我想起几年前自己的那点心事,不禁叹口气摇了摇头。
“客官可不是嘛,这世道可不就是个风水轮流传,你看咱们城中的尚书府,呵,当年多富庶!啧啧,如今还不是家破人亡?”
听到那小二口中家破人亡一词,拿汤匙的手一抖,汤汁撒在了青儿的手上。
登时青儿被烫哭了,糖葫芦掉落在地上,沾着土滚了一圈儿。
我边揉青儿手边吹呵气儿边问:“小哥,尚书府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会落的如此地步?”
小二将汗襟甩一甩,打量我一番,见我不过是个乡野村夫多管闲事,大刀阔斧般说道:“嗨!三年前,说是尚书府得罪了哪个权贵竟一夜全家被杀。那些就算能幸免的也是各自流落啊。”
我的心跳了起来,那个身影又清晰起来。“……家眷也都被杀了?”
“还不如死了,不被杀也被捉了卖到忘花楼呗。都不是什么不爱折腾的好货儿!
”小二脸上满是猥琐的神情,我觉得恶心不已。
青儿问抬头我:“爹爹,什么是死?娘亲走的时候他们也这样说。”
我的右眼跳的剧烈。
方才与小二谈话的大汉边吸溜一口羊肉汤,边咬馍说:“听说这忘花楼的花魁就是当年府里的姨娘呢,叫什么青的。这娘们儿,有本事嘞!”
“可不是!听说原是个丫头呢!你说这人哪!都是命!”小二端茶倒水的,却忙不迭回头说。
我的心炸裂了开来,如柳絮纷飞。
周身喧哗热闹,我仿佛置身他境。
(六)往事东风如流水,故人只念相思中。
我抬头看看忘花楼方向,低下头喝起羊汤来。
忽然觉得这羊肉汤好辣啊,辛辣的直刺鼻子,有不明的液体低落在碗里。
那朵花儿,她现在如何了?我这株草再也不能庇佑她。看来她已经足够坚忍,淤泥中也能脱颖而出。
我的心也苍老下去。
小二早已经去送菜了,忘花楼门口的姑娘们招揽着客人。我觉得我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素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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