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

        相遇那一年，她不满16岁，他刚过而立之年。他是誉满京华的画师，尤其擅长工笔，而她是侍郎家的小姐。她的姐姐要出嫁，高嫁给王宫贵胄的浪荡公子，出嫁前重金请他出面画一副肖像留在家中安慰年迈的祖母。祖母不同意婚事，却拗不过利欲熏心的爹娘，最后只得用画像聊表孝心。画师望着眼前端坐的大小姐泪眼涔涔的望着自己，想起年少时自己青梅竹马的初恋也是如此安排被锁入深深的院墙，最后抑郁成疾香消玉殒，提笔的手竟微微发抖。

        天气太热，画师的背渐渐渗出汗水的痕迹。眼前的美人似乎也体力不支，画师叫来下人，将大小姐扶下去。拿出帕子擦汗时，余光瞥到有个满头珠翠的小女孩在偷看自己。

画师

        两人四目相对，画师淡定的移开目光。第二天再继续时，画师和大小姐身边都放置了冰盆。这下不热了，画师却觉得大小姐的面容随着冰融化的凉气变得愈发朦胧。远处庭下，那个小女孩继续偷看自己。他的进度很慢，名声在外也没人敢催他，但是时间长了大小姐的身体有些吃不消。家人提出让眉眼相似的二小姐代替，他不置可否，只是微蹙眉头，大小姐体弱，如此炎热的天气放置冰盆也见效甚微，但眉眼虽近气质却不同，最后怕画成四不像。下人转达后，继续仍是大小姐每日坐在廊下由他画，最终，大小姐病倒了。

        老爷夫人心急如焚，日日有郎中过府，诊断都是一样，思虑过重，气血凝滞，加上天气过热不适合调理身体，成亲日子越来越近，老爷一咬牙决定将女儿抬上花轿。不知是谁走漏风声，对方亲家上门，态度倨傲强硬，说不会娶病秧子，婚事就此推后。画师得知，面上一片云淡风轻，心想事情成功的有些容易了。

        大小姐病倒，肖像画也停滞，画师住在偏院像个闲人被搁置，不过下人不敢怠慢，只是未曾有其他人出现了。这个其他人不包括二小姐。二小姐眼睛好似琉璃，没有大小姐眉目的纯净温婉。她毫无怯意的望着画师轻轻开口，你救不了大姐姐。画师按捺住心中的波涛汹涌，面上波澜不惊。这次四目相对，画师又先移开目光，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败露在眼前这个身量未足却不容小觑的小女孩面前。他有些颓然，回忆最是伤人，不然以他的经历必然会袖手旁观。只是眼前这个二小姐为何要先来拆穿他。

        二小姐开口要求，教我学画。画师哂笑，这是威胁？二小姐回答，你为大姐姐好，我不会揭穿你，不过你的确做了份外事，所以是威胁。画师看着二小姐的珠翠一口回绝，你心思太重，不适合学画。二小姐却不气馁，我不求变成你这样的大师，只求技艺。画师继续打击她，教你是糟蹋技艺，你的心思还是用在别处吧。二小姐忽的笑了，你也是怕，怕我这样的人别有用心。殊不知你也是别有用心。画师怒，他年少成名后未曾再有人这样言辞犀利的指责他，他不愿承认自己恼羞成怒，是因为二小姐毫不留情的戳破他的心思。知道是一回事，抓人把柄却利用又是一回事，二小姐也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和府中老爷夫人一样。

        然而，画师最后还是教二小姐绘画。推迟后的婚期定下来，在重阳节前后，不是个多吉利的日子，只是宦海风云诡谲，此刻有种山雨欲来的趋势，老爷想抱紧王府这棵大树，就要用东西去换。大小姐病中卧床不宜见人，但再画不完就没时间了。二小姐代替大小姐的事情不由推辞，往日乖巧的二小姐却在此刻提出条件，她被画师技艺折服，要求学画。画师有自己的风骨，府中的压力他未尝不能承受，但是大小姐的泪水和孝心却让他犹豫再三下定决心。他也有条件，就教授到画像完成为止，二小姐趁人之危的手段让他心中作呕。

        大小姐的肖像进度神速，画师知道自己面对大小姐的婚事无力回天，而且他此时被二小姐缠住只想脱身。于是每日白天画像，傍晚画师教二小姐学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一灯如豆，画师不怕闲言碎语，他倒是希望二小姐能够知难而退，特意嘱咐学画时要屏退左右下人。二小姐看着他的眼神竟有些鄙夷，似乎嘲笑他反击的手段，二人之间波涛暗涌但表面上一片恭良友善。

        二小姐只有在学画时不让人厌烦。她收起朱门大院那种顽劣不堪，一心一意的完成他的指示，有时面对故意的苛责也没有丝毫争辩。他几乎就要相信眼前温顺的二小姐是个没有心机的普通姑娘，只是每当面对即将脱口而出的鼓励和褒奖，他都会想起二小姐不辞颜色的讥讽，于是出口时就变成疾言厉色。他觉得自己很小气。

        二小姐面对严师的苛责，偶尔委屈的红了眼眶。但她总是强装镇定将内心的苦涩咽回去，这一切神色都被画师看在眼里，但即使如此，画师也从未开口称赞过她。二小姐的技艺与日俱增，她也愈发沉默，与画师除了学画时偶尔开口，在画肖像时一言不发。天气渐渐凉爽已不需用冰，画师却有种错觉，二小姐舒展的眉眼让他仿佛看到了大小姐。

        画像在大小姐紧锣密鼓的婚事筹备中完成了。二小姐在最后一晚不发一语，画师望着二小姐完成的画作缓缓开口，我学画数十载，才有今天的造诣，你如今算我半个弟子，技艺已经入门。我不知你为何执意学画，不过往后若是持之以恒，技艺臻于成熟未尝不能成为大家。只是你心思用在旁门左道……二小姐抬头，眼中似有雾气，却终究没有开口。

        整理笔墨时，二小姐身边的下人出现，画师发现此人在用冰时跟前忙后，心中了然，愈发怅然若失。

        画师离府之日，侍郎府安排好的送行马车开在偏门，二小姐的下人躬身作揖送画师离开。临行前，刚好王府送拜帖上门，下人与王府奴仆眼神交汇，似乎交情不浅。画师未再多想，坐车离去。

画师

        画师离府后不久，去远方云游积累素材，步入深山修行与外界失去联系。待他时隔三年回京时，朝廷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得知右丞相因贪得无厌积重难返，被当朝天子盛怒之下用雷霆手段连根拔起，与此相关的官员株连全家，侍郎府首当其冲，朝廷一片血雨腥风，直到现在官员们还战战兢兢。画师得知大小姐因嫁到王府得以幸免，虽然地位一落千丈，但至少没有零落成泥碾作尘，心中仍有一丝庆幸。

        二小姐却没那么幸运。侍郎家所有女眷都被罚没为奴，贬为官妓，无一幸免。画师想起二小姐的一双琉璃眼，心里隐隐的疼。他四处辗转打听，终于在扬州找到了二小姐的消息。然而他赶到扬州时，二小姐却已经销声匿迹。画师隐瞒了身份向老鸨打听，老鸨不屑的说，落入贱籍永世不得翻身，多少官宦家眷寻死觅活最后也就此认命。只有二小姐一开始一声不响的接客，有段时间还差点成了头牌，她们以为尘埃落定时放松看管，却不料二小姐蓄谋已久寻了机会逃出去，等发现时已经溺水淹死了。

        一声不响却是有主意的，像是二小姐的性格，只是他多希望二小姐心思更深些，逃的更早些。画师想起她曾经的咄咄逼人，自己因为内心藏私，竟从未在意过那张蔷薇花一样的容貌，自己从未收徒，她还算自己半个弟子，如今竟如此凄惨的凋零了。画师不知自己如今的伤感是什么，只是再不给达官贵人们画肖像了。

        画师未收过弟子，尽管他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他也不曾娶妻，整日游荡在山水间，外界对于他的猜测扑朔迷离，将他比作谪仙人。画师不惑之年时，听闻江湖中有个不知名的画师异军突起，没人知道他的背景，也没人见过他，只知道他的风格与画师有些类似，尤其擅长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