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掌印

作者: 弟饿有所思 | 来源:发表于2019-05-06 21:20 被阅读8次

        一

    我们家里有5个表兄弟,一个表妹,都是独生子女,各自享受着父母唯一的爱,同时又是同辈中血缘最亲的人,所以感情好得跟亲兄妹一样。

    去年,表妹大学毕业,留在南京工作,从事她一直爱玩的汉服设计。可我二姨据说跟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希望女儿留在身边,一直鼓动她回云南来。过年家庭聚会,二姨就一直拉着我诉苦,让我动员她回来。

    如果说每个时代的孩子都有着不同的诅咒,那么我们这一代的独生子女的诅咒就是从小在呵护中被教育了独立,等真正到了离巢的时候,大部分父母开始不约而同地宣泄长年的单向付出,带着子女一陷入这种情绪黑洞里。

    如果说每个时段的成年人都有着不同的诅咒,那么我们父母辈的诅咒就是在那个充满浪漫和理想的时代里,被幸运和幸福的颠簸反转驯化出了幸福梦的人生观念,我们家的母亲们都会说“这个幸运的世界里很少有幸福,尤其是那些独享过幸运的人更难得到幸福”,所以好好听话过日子吧。

    二姨一直以来反对的就是表妹所谓的追求梦想,觉得梦想这种事情既艰难,又不实用。对于表妹所谓的追梦,我却从侧面看到不一样的事实。每次去南京,还是经常去看她,在那个城市里,表妹可能不是长辈眼中的乖乖女,抽烟、喝酒、泡吧、经常换男朋友,留恋这种生活方式和对财富获取的渴望,可能才是她一直不想回来的原因。

    其实,二姨和表妹的诉求都是对于生活的想法和期待,但是横亘在两代人之间的价值冲突,是彼此无法理解的鸿沟。何解?

    回想我父亲这一脉的历史,尽是关于走出大山的苦和泪。

    清末,我的曾祖从武定烂泥箐这个半山坡来到山顶石板桥村上门,之所以叫石板桥,是因为在两山的交界处有一条很宽的溪水,马帮过路修了一座石头桥方便运货,因此得名。曾祖年轻时候也就跟着马帮跑过盐巴生意,赚了点钱回村做点生意过日子,后来从坝子里请了一个教书先生来家里教了几年四书,本想着能够去县府里考个功名,这在当时山里只通彝话的地方,可以算是一个远大理想。时代的幸与不幸同时发生,清末废除了科举,博取功名的理想化作泡影。

    曾祖一共养育了两个儿子,我爷爷排行老二,爷爷的大哥,我们称大爷爷。大爷爷小时候听着曾祖跑马帮读私塾的故事长大,在他的心中就埋下了一个走出大山的梦想。

    大爷爷到了16岁的时候,一天去到了石板桥溪边砍柴,突然听见了老虎的啸声,定睛一看,一只消瘦的花斑老虎在溪边吃水,大爷爷屏住呼吸躲在树林里,见老虎吃完水一个健步跳到石头上,抖抖毛,然后向林中走去。过了一会,大爷爷从树林里钻了出来,爬到刚才老虎走过的石头上,石头上还有一个虎掌印没有干,大爷爷拔出柴刀,沿着水印把虎掌刻了下来。据村里的老人说,这样可以把老虎的灵魂留在这里,守护者村里的族人。

    从那时起,大爷爷就认为自己的灵魂和老虎的灵魂交织到了一起,那只老虎虽然羸弱,但不畏艰险翻山越岭,追逐着自己的猎物。两年后,大爷爷18岁那年,他独自一人下了山,参了军,跟着国民党的部队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小时候每次回老家,爷爷都会带我去石板桥看虎掌印,每次都跟我讲说他大哥要是不走,一定能当大官的,但是走了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是否还在人世,我们只能祝福自己的亲人他乡同样幸福。

    时光流转,回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小时候每天走过石板桥,看着虎掌印,背着一盒包谷饭到10公里外的学校上学,一直读到高中。恢复高考第三年,父亲考上了大学,要去广州读书,记得奶奶回忆说,父亲临走的那一天,让我二叔送父亲到县城坐车,爷爷奶奶就送父亲到村口的大树底下,远远的望着父亲走远。奶奶很不舍,想追上去一路相送,偏被爷爷拉了回来“走了,不用追,回去放羊”。后来,父亲毕业分配工作到了楚雄城里,除了逢年过节,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爷爷奶奶的几个儿子女儿,也都相继的到了山下坝子里生活工作。

    对于彝族来说,自古就有儿女成年要远走他乡的传统,走出大山是山里孩子从小的梦想,死后回到祖先的大山又是我们的宿命。用父亲的话说“我们走出了大山,也走不出大山”。

    二姨来找我给表妹做思想工作,我其实很诧异,毕竟我和表妹都属于出去外面工作,不在父母身边的孩子,我自己也是和母亲斗争了将近3年的时间才慢慢磨合了彼此的裂缝。

    我们或许不算是父母的好孩子,长大成人却带给父母失望与失落,原本是期望我们能成为一只可爱的猫咪,结果却长成了一只老虎,哪怕是瘦弱的老虎,也得走向远方,去自我放逐,去孤独成长,老虎拥有一颗永不安分的灵魂,所以才不会被驯化成猫咪,辜负父母期待。用家里母亲们常说的话“世界总是不幸福的”,所以我们才要去尽可能追逐幸运。

    大家都说云南的孩子是家乡宝,云南的大部分父母也都觉得孩子就应该做个家乡宝。但作为彝族的后裔,山里的孩子,我望着山边的红霞看到了当年爷爷奶奶目送我父亲的一幕。

    父亲在爷爷奶奶的目光下渐渐走远,这也意味着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缘分到了最后仅仅是一次次的目送,目送他成长,目送他独立,然后回家继续放羊。每当路过他曾经离去的大树,唯有祝福,何必不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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