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诗历来有缘,古往今来以茶入诗者多多,娄德平先生的短诗《茶道》即是咏茶诗中不可多得的妙品。
茶道
饮尽晨露,
喝断晚霞。
老壶内----
又放进星星一把。
手不离壶,
摸一摸乾坤有多大,
口不离茶,
问一问岁月谁点化。
品梦里----
心空意无涯,
清气袅袅通天道,
笑流水漂去多少浮华。
品茶有道,道在何方?诗人独出机杼,以三节小诗,营构出赏茶、鉴壶、品梦的茶道三步曲。由实而虚,由内而外,由近而远,由物而心,尺幅之间见匠意,将精巧构思融博大视野与微观视界于一炉。蹊径独辟展示迷人茶世界,形神兼备描摹醉人茶梦境,探幽抉微烛照深邃茶哲理。能以不足百字,道出品茶至境,是诗直如茶中极品,自有把玩品味不尽之魅力。
首节诗以时为序,抒发诗人与茶朝夕相伴开怀畅饮之豪情。
晨起即饮,不饮则已,要饮就要尽兴。但诗人从茶里“饮尽”的却又不是“茶”,而是“晨露”。“饮尽”是豪饮之态,“晨露”则是一日之际在于晨的天地精华所在——诗人一杯清茶在手,或临窗,或漫步,沐浴着绚丽朝晖,一饮而尽时,与茶水相随的还有裹挟着晨露的芬芳清冽,怎能不令人通体舒泰而神旺?晚间饮茶则是要“喝断晚霞”,方得品茶之道。晨露伶珑剔透,晶莹珍奇,宜细“饮”而尽之,不可遗弃点滴。晚霞满天,壮观豪迈,若想尽收眼底,收纳于胸,又非一个“喝”字了得?又非一个“断”字了得?满天彩霞映清茗,一览无余,一喝而断,又是何等豪气!何等胸襟!何等气派!但诗人纵是晨“饮”露而夕“喝”霞,也还不足以畅叙诗人纵览天地精华,一壶茶容乾坤的豪放情怀,于是在饮尽晨露与晚霞的一壶老茶里,“又放进星星一把”。“星星”象征“夜”饮。由晨露而晚霞,由晚霞而星星,早、晚、夜,一日三时,尽在茶中,是终日以茶为伴,与茶相依为命的茶痴写照,故能得其茶中三味。“放进”一词是想象天外奇语,星星如何放得进小小茶壶中?是想象,是意象,是精神,是气魄。而满天星星,又只放进小小“一把”,既恰切茶壶之小,天象之大,又以有限写无恨,反而更能开掘出壶小天地大,壶中有日月的品茶之道。
其实,诗人看似写壶,实际是在抒写自我。年过七旬的诗人又何尝不是一把容纳日月星辰与天地精华的老茶壶呢?但自喻自况的,又不仅是自我的人生况味与体验,这里的饮者,应该是一个大写的“人”——每一个人,又何尝不该是容纳日月精华的一把茶壶?面对浩瀚无垠的星海,诗人只将“一把星星”纳入壶中,而不是像晨露一样“饮尽”,也不像晚霞一样“喝断”,意象由极大而极小,由无限而有限,由放荡不羁转而内敛自谦,能放能收,能起能伏,能屈能伸,恰是为人立世的应有品格。所谓茶道者,乃人道也。为人之道,既要有“饮尽”“喝断”晨露晚霞的宏大畅想,又要有浩海无际只取一瓢饮的达观情怀。清茶一杯,心游万仞,张弛有序,进退自如,这种自在自为的生命自由状态,恰是由品茶而来的生命全新体验。诗人品茶,一反传统细饮慢赏之经典姿态,塑顶天立地饮者形象,展饮者气势如虹阔大气魄与胸襟,是诗人所悟茶之大道也。
次节鉴壶。在诗人眼里,茶壶虽小,却是非凡意象精神的载体,壶水有限,却可孕育无限哲思妙想。诗人设笔奇崛,伸手“摸一摸”小小茶壶,却是在“摸一摸乾坤有多大”,并从中发现小小茶壶里有着包容乾坤的无限容量。而小小茶壶在诗人的品鉴下,之所以能容纳吞吐朗朗乾坤,驰骋浩瀚无垠宇宙,前提则是“手不离壶”。要在长年累月、从早到晚的不断抚摸之下,方能感悟自然宇宙之无穷奥妙,方能让小小茶壶容得进大千世界,这正是诗人能从小小茶壶中“摸”出乾坤有多大的奥妙所在,这也正是善品茗者把壶而玩的奥妙所在。
要想摸出乾坤有多大,还要“口不离茶”,把壶而饮,陶醉其中。只有真饮者,才能领悟茶滋味。正因为“口不离茶”,茶是生活,茶是世界,茶是人生,诗人才会从中生发出“问一问岁月谁点化”的天问式的无限感慨。历史风云,变幻莫测,诗人在品茶中品味历史,品味人生:芸芸众生,世事沧桑,谁来点化成败?谁来点化荣辱?谁来点化智愚?谁来点化永恒?这是由鉴壶生发出来的振聋发聩、引人深思的“岁月之问”!
“亁坤”是空间,“岁月”是时间,诗人独具慧眼与妙思,将其容纳小小茶壶中,神游无限,哲思无际,小中见大,微中见著,不仅道出品壶奥妙,更塑造出一壶在手,可领略宇宙时空博大情怀的诗者形象——不仅是深得壶奥的诗人形象,更是那些孜孜不倦追求真理、追求艺术的探索者的形象缩影。
末节写茶梦。由饮茶而鉴壶而品梦,由实而虚,神游万仞,皆发端于那壶茶。
诗人品茶而梦时“心空意无涯”。当然,饮酒也可让人“意无涯”,也都能让人思绪万千,心潮逐浪高,但酒多乱性,只能令人心醉神迷,混沌懵懂,却不能像茶一样使人“心空”——静观遐想,坐而悟道,“心空”到极处便成梦!而那由茶杯茶壶中轻轻飘起的一缕“清气袅袅”就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茶梦”。而那“清气袅袅”最后幻化成“通天道”,更是神来之笔,意境阔大神奇,引人生无限遐想。
茶梦由茶壶而出,由茶杯而起,由茶水而生,直冲云霄,直达天外,直“通天道”,何其奇妙而壮观!而这由茶悟出的“天道”即是诗之末句“笑流水漂去多少浮华”——茶叶在沸水中漂浮、浮沉以至最后沉淀的过程与结果,不正是人世间像“流水漂去多少浮华”的形象逼真写照吗?但又有多少人能“笑”而待之?这是豁达之笑,这是悟道之笑,这是悲天悯人之笑,这是看破红尘之笑,这一笑,该能笑醒多少醉生梦死的世人!而那从壶中流出的一杯又一杯清茶,恰如一道又一道清泉,漂去浮华的茶叶,留下甘醇的本真,是为茶之道,亦是为人之道——人生如茶亦如梦,品梦,是茶道的升华。
赏茶,鉴壶,品梦,娓娓道来,见出亁坤之大,见出生命之美,见出哲思之深,这是诗人独悟之茶道,当为饮者顿开茅塞,也令阅者升华境界。
《茶道》如好茶耐品,还在于结构精致。一咏三叹,三节诗环环相扣,看似离咏茶渐远,但形远而神近,实则离茶益近,渐离其形而渐得其魂。看似放而不收,实则形放而神归,更得茶道之髓,独具匠心。
音韵谐调,可吟可唱,回环往复,节奏优美。是自由诗体,却有民歌风,却有古典词曲风致。既得诗歌传统之美质,又是诗歌传统复归与光大。
精于炼字。出语看似平淡无奇,却能化平淡为神奇,令节节有眼点,句句熠熠生辉。如首节“饮尽”之“尽”,“喝断”之“断”,星星之“一把”,都有截钉截铁顿挫抑扬之力道,又有橄榄咀嚼不尽回味无穷之劲道。次节“摸乾坤”之“摸”,看似四两之轻却有力拔山兮之壮大气概。末节“通天道”之“通”,“流水漂去”之“漂”,也是以轻写重,实中有虚的点晴之笔。
立意精妙,令人激赏。赏茶是感性,鉴壶是理性,品梦是虚幻,三者合一,融会贯通,构成诗人笔下茶道的独有魅力与意境。
人生一壶茶,茶里亁坤大!
2014年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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