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妆

                        ——记徐昭佩&萧绎（诀别夜） 

      千年轮转，历史长河中那些鲜活的人与事，都似流沙般轻轻地划过，并铺上了层层朦胧的灰。轻抚泛黄的纸卷，翻过一页页记忆的封存，寻找着与灵魂相碰撞的痕迹。一个“半面妆”，擦亮了仓促的相逢，牵引我去探索、追寻。

                                （一）

      秋风露凉，她轻解罗衫，对镜梳妆。清风吹过，额前柔顺的发丝，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青丝映着漆黑的眼眸，仿若晶莹的黑曜石，又好似深邃夜幕中那闪烁的星辰。白皙的肤质如同千年的古玉，苍白，微微透明，给人冰凉的触感。她的唇边勾着一抹弧度，微微地笑着，时间久了，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因何而笑。镜里春色已远，已不复少女时的清纯娇艳，可那男人还是会来瞧她，哪怕瞧一眼就怒气冲冲地离开。

      她淡淡地自语：萧绎，我的日子到头了吧。

      她回想着自己的一生。她的出生注定她会为政治所缚。她是前齐国太尉的孙女，也是侍中信武将军徐琨的女儿。早在萧绎还是湘东王时，她就嫁给他，少年夫妻相伴走来，患难与共。两人本该伉俪情深，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萧绎有独眼的生理缺陷，她便公然作半面妆讥讽他，用刻薄的行为艺术来吸引男人的注意。萧绎虽恼恨，却又无可奈何，不可将她诛杀。他用她对他的方法一样冷淡她，漠视他。明明讨厌她，却又不放她离开，除去政治的考虑，还有两人的计较报复。他对她的报复便是，即使是皇后的虚名，也不屑给她。时间如飞花般流过，她由后来安静的半面妆发展出另一项更为章昭的行为艺术--与人偷情。她不忍让寂寞垒成高墙，不甘被冷落。当满城风雨，众人相传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时，他终被流言刺痛，留她不得了吧。

      她浅浅一笑，细细为他梳着半面妆。妆毕，一个不知所谓的残妆，变得生动异艳起来，妖冶中透着冷凝的肃杀之气。她倚坐在镂空雕栏旁，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二）

      夜雾凝，云木深，谁家悲喜离愁倚。

      寒潭月，墨苍穹，何处宫娥孤笛吟。

      由远即近的灯火，划过漆黑的夜路，在冷清的宫殿前停驻。细细打量，此人身着华丽的黑色锦服，领口处绣着隐隐的龙纹。他眉目紧缩，在她的殿前，无言以对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踏步进入她的领地。透过层层薄纱，他看到，他的发妻，慵懒地倚在雕栏上，静默地看着他。明晃晃刺痛他眼睛的，依旧是那半面妆。她还是往常一样，以此来讥讽他的独眼。他苦笑，她的目的达成了，心底的自卑涌现出来，一发难以收拾。

      他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望向窗外。他语：你做出如此伤风败德之事，已留你不得，念在你我夫妻一场，自裁吧。

      她嘲讽地笑道：若论有伤风化，陛下岂不更胜一筹，对先皇大逆不道，残杀手足，连亲骨肉都不放过，在我面前说这个，可真是个笑话。她的半面妆伴随着她的笑容，添了种别有的风味与魅惑。可是，萧绎已无暇理会，他愤怒地拂袖而去。走至门前时，她叫住了他，“陛下……”他一顿，只听她说，“夜黑风高，前路难行，臣妾不在身边，仔细脚下，以免摔倒，难以起身。”他怅有所失地离去，徒留冷殿里妖冶的半面妆……

      她来到窗前，看窗外一树海棠，喃喃自语道：生命的终点吗？其实，她从未嫌弃过他只有一只眼睛，她也曾满怀着少女的烂漫与欢喜嫁给他。可是到底何时厌恶他的呢？或许是发现他以文质彬彬的外表，做出一件件极端残暴之事，看多了男人的阴暗、两面三刀，便难以爱了吧。

      夜里寒风阵阵，白海棠的花瓣随风而落，舞出一片如雪的盛景。却令人觉得莫名的感伤。风越来越大，迎面扑来的花瓣渐渐迷蒙了她的眼睛。白海棠的碎片如雪花般打在脸上，温柔的力量，却令人感到如割裂般生疼。再见了……

                                （三）

      晨风携带着暗香，迎来了新的一天。冷殿外的一树海棠下，铺满了细碎的花瓣，记载着一个女子难言的凄然。当一个宫女慌慌张张地从冷殿中跑了出来，高呼：皇妃殁了。属于一个女子的传奇终于落下了帷幕。

      萧绎再次来到她的身前，已是天人永隔。他的心里并没有预想的那么轻松。他自问：不是再没有人讽刺嘲笑你了吗，你又在神伤些什么？他的心里是愤闷的，这个陪伴他半生的女人，为什么总是擅作主张地扰乱一切，扰乱他的生命。纵然，他狠心地残杀手足叔侄，却从没有对她动手，甚至一次次包容她的半面妆。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厚葬了吧。”然后，步履不稳地转身离开。

      他一边朝宫巷深处走去，一边默数那些花瓣。花瓣一片片地飞来，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爱别离，怨憎会。他们纠缠了一辈子，都是命定的劫数。到头来，谁也没绕过谁，谁也没饶过谁。

      他爱她，他不爱她。

      这个如烙印般疼痛的问题，纠结一生，无法回避。无休无止，至死方休。

      南风熏来，繁华褪。

      海棠落烬，雨潇潇。

      这一季的花季，终究彻底烧了过去。

      且映照着她的半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