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2016年才认识木心,但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脚跨东西方文化的世界人。我在路上,他的书在我的手机里。
瓦尔登湖边上,木心说,“太失望了”; 苏格兰的修道院废墟前,木心说,“古典建筑,外观上与天地山水尽可能协调,预计日晒雨淋风蚀尘染,将使表面形成更佳效果,直至变为废墟,犹有供人凭吊的魅力”;波士顿的地铁上,木心又说,“亨利詹姆斯的知识只限于旅馆、博物馆、图书馆,却是个世界性作家”。
咦,原来旅馆、博物馆和图书馆能给人带来这么多的认知吗?我试图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首先从旅馆开始吧。
从旅馆到民宿
19世纪的旅行,旅馆是个特别的场所。那时车马慢,曾任县官的周乐清(1785-1855),出差上京,途中写成了《补天石传奇》八种剧目。旅馆作为一个投脚歇息之地,显然承担了更多特别的功能。亨利詹姆斯在旅馆中见到了什么,我并不清楚,只知道他在《意大利风情》中不断地迁移,威尼斯,尚贝利,米兰,佛罗伦萨,锡耶纳,罗马,托斯卡纳,拉文纳……那美好文字后面,隐藏着他在每一个城市的短暂居所。
《拉文纳》这篇散文里,亨利詹姆斯写道:“我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在昏昏欲睡的拉文纳,斯塔图托节还没有完全结束。我立即从旅馆出发,往北漫步而行。”他在路边的咖啡馆观看军乐队的演奏,跟和蔼可亲的市民倾谈,在拉文纳的科索漫步,感受到薄迦丘笔下的意大利。最后他“心满意足地回头,往旅馆走去,最终发现,这就是旧世界最初的精华所留下的沉闷。这就是古代的遗迹、历史以及安详。”
在亨利詹姆斯,旅馆不只是睡觉休息的地方,更是出发点,还是临时的终点,连接着旧的世界和现实人生,充盈着历史和感悟。或许他在回到旅馆之后,还记下了每天的心得,成为后来写作的灵感源泉。心灵不知疲倦,而肉身经历着夙兴夜寐,旅馆的一隅,作家就此滋润了心灵,休憩了肉身。
时至今日,亨利詹姆斯也成为了过去世界的一部分,除了旅馆,人们也有了更多的选择。我在旅途中更多地选择了民宿,不是提供早餐的旧式民宿(Bed and Breakfast),而是直接住进了当地人的家里。
雨果的《悲惨世界》里,旅馆老板夫妇虐待养女珂赛特,冉阿让则在旅馆解救了珂赛特。我没有打救受苦受难的孩子,却在民宿跟日常生活迎面相遇,热热切切地体会别人的人间烟火。
过去爱彼迎(airbnb)经历中,我的大部分房东都是女性,经历过俄罗斯移民,菲律宾移民和印度移民。菲律宾移民恰好是个基督徒,对人最友善,凡事尽力帮忙,还邀请我和朋友们一起参加社区活动。俄罗斯移民在周到中透着西伯利亚的冷气,一般也是有求必应。印度女主人一脸的精明,用她的洗衣机洗衣服,一次收五英镑,并且实实在在地告诉我房子里装了摄像头,不愧是警惕的亚洲好邻居。
今年夏天波士顿近郊的沃特敦,入住一座90岁房子。在美轮美奂的后院,儿子给我拍下了抵达第一天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叫霍莉,却不是房东,她是房东洛丽的妹妹。她俩虽然迟暮,却令我想起了“女人花”。
梅艳芳的《女人花》比较凄美,歌词里唱道:“花开不多时啊,堪折直须折,女人如花花似梦”,过去的东方女人花,幽幽怨怨地等候有心人来入梦,“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洛丽和霍莉也是女人花,她们散发着浓烈的美国芬芳。来的第二天,霍莉就说她的姐姐是个feminist,女权主义者,一个女人独立供养两个孩子上完很贵的私立学校,年近70了还不退休,为了继续供养女儿完成大学课程。作为一个数学家教,每天从早到晚密密排着工作,然后还有时间学习国标舞,能够每天按健身教练的计划,去YMCA健身房撸铁30分钟。
然后霍莉又说她自己也是女权主义者,14岁就读女子寄宿学校,20岁独自从麻省前往加州工作至今,独身无孩儿,积极工作到64岁,意外得到一笔钱可以退休环游世界,于是立刻就选择了退休。此番来姐姐家,就是去欧洲行前的告别。霍莉是快活的,她高兴起来声音会提高八度,她的乐观和笑容会让你忘记年龄,愿意与之倾谈,所以只不过两三天,我就得到了很多信息,包括她情人的早逝,那位31岁就因脑瘤离世的男子,“我后来有伴侣和追求者,但他是我的最爱,他真是一个好人!”霍莉提高声音称赞了她的情人,这个议题我们没有继续下去。她现在有一只小狗陪伴,视同女儿,去欧洲也会同行。我看着可爱小狗的照片,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虽然达成了共识,认为中国女权主义者相对缺乏,但是这对姐妹的生活总还是令我心有戚戚。当下中国文化和社会里,独身和离异的女子处境仍然比较尴尬,就算她们中的一部分人具有非常独立的人格,生活精彩纷呈,但是这样的女人或多或少遭受非议甚至歧视,不似美国多元化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下,女性那么坦坦荡荡地保有自己的私生活。
最后,霍莉的结论是:Beecher(比彻)家族的女人都是女权主义者,她告诉我,《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伊丽莎白·比彻·斯托(Elizabeth Beecher Stowe)是她不出五服的亲戚。
伊丽莎白·比彻·斯托在美国非常非常有名,人们把她的著作视为美国南北战争的导火线之一,是著名的女权主义者和废奴主义者。霍莉看到我兴趣盎然,索性打印出多达8页的家谱,全部摊在厨房的中央岛上,从1630年代最早来美国的英国移民约翰·比彻开始,一直数到她和姐姐。约翰·比彻以下第三代的两兄弟,分别是她们和伊丽莎白·比彻·斯托的先祖。
“我妈妈也是女权主义者,她很strong。”我将strong译为坚强,strong是个怎么样的坚强法呢?我不知道。
霍莉的妈妈活到了90岁,葬礼之后7天,家族举办了纪念音乐会,请了乐队,“我们喝酒,我们唱歌,我们欣赏音乐。洛丽的女儿莎娜有一把天使般的嗓音,从小就接受专门的训练。她在纪念会上演唱了,我们都很爱她的演出。我们太高兴了!我妈一定特开心,她超爱音乐,也喜欢派对。”霍莉讲到这里的时候,快活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
我看着霍莉,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直到现在还面容清秀、身材窈窕,这显然与长期的身材管理和节制分不开。她和她的姐姐热爱生活,始终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度。人生旋律的最强音显然已经过去,如今尾音依旧动人,奏一曲“女权主义者之歌”,当然并不是一种贬义,而是女性独立意识的彰显。在世俗的家庭生活之外,姐妹俩都能够去照顾别人的需求、担当社会的责任,霍莉说,她应该是美国最后一代没有大学学历,仍然能够做到公司高层的人,这很feminist,也需要极大勇气。
我们的对话每天都在这房子的厨房,特别是中央岛旁边进行,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实际上,洛丽的房子里还住着另外两个单身女性,早餐、午餐或者晚餐,总有一个时间段我们会遇上、聊天。我们发现,在不太流畅的语言交流背后,来自不同国度的思想和人生总能找到相通之处。
伊丽莎刚大学毕业,自驾车从两小时之外的另一个城市来沃特敦,短期做儿童夏令营导师。她年轻而结实,皮肤晒成了红褐色,充满了蓬勃的生机,还有自信。她的专业教育学,也是我大学时代的专业,我对她的工作很感兴趣,问了很多问题。她喜欢孩子,喜欢跟孩子有关的工作,正在考教师资格证,拿到证之后可以去全美任意一个地方应聘和工作。“我想从一年级开始教,积累一年级到四年级的教学经验。希望在波士顿找到工作,因为这里教育水平很高,而且薪水也高。”小姑娘一眼看去就很单纯,令我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曾经跟伊丽莎一样努力奋斗。
另外一个单身女子名叫艾莉莎,年纪稍长,可能在30岁左右,皮肤白皙,一头黑发。我俩时不时地交流一下。她在麻省算是“外地人”,姐姐在波士顿工作,外甥女才八个月,姐夫在家照顾孩子。这种情况即使在美国也不常见,但并不算奇怪。我对男人在家带孩子有些疑问,艾莉莎这样回答:“因为我姐姐非常非常喜欢她的工作,薪水也很高。孩子总需要人照顾,他们自己达成了共识,为什么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呢?”在中国,通常女人在家照顾孩子,男人不上班当家庭主男的,现在似乎也有耳闻,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要承受极大的压力。生活中相似的表面现象下面,隐藏着不同的动机和思想,不管是不是生活所迫,或者达成了共识,家庭幸不幸福,冷暖自知。
事实上,这个民宿还住着一位来自东欧的年轻男子。他住在地下室,早出晚归,在厨房见面的机会很少,但仍然通过几次搭讪,知道他是一个实习工程师,在沃特敦的一家公司短期工作一年。我问他会不会期满之后申请留在美国。他的回答是“不”:“我的国家非常美丽,而且福利很好,免费医疗,免费教育。作为工程师,我的工作机会很多,比美国轻松,移民留在美国要努力奋斗才行。”于是我问了他的国家,爱沙尼亚,这个脱离苏联仅26年的国家。
在一天筋疲力尽地奔波之后,有一可供躺卧之地,感受到家的气息,这样的想法当然既浪漫又实际,无怪乎很多旅馆都极力营造住家的氛围。而洛丽的家是民宿,她因为工作,没有机会出去长途旅行,就开放了自己的房子,接待来自全世界的旅人。每一个入住的人带着自己的故事和人生,在厨房的中央岛旁边,一边喂饱自己的肚子,一边扩展着自己的眼界。相比现代高度关注旅客隐私的酒店,我更喜欢这样的民宿。
我喜欢遇见人,喜欢交流:我有一个故事,你有一个故事,我们交换了故事,我们都有了两个故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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