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小时候路都走不稳,就会背这种要死要活上天入地的句子。人飘飘然如同气球,在物质贫乏的岁月里绚丽。
英雄的教育充斥着整个童年。首先,想成为雷锋。看着雷锋的照片问父亲:“为什么雷锋总笑眯眯的?”父亲说:“因为雷锋心里装着人民,因为他爱人民,所以笑眯眯的。”于是我就跟着笑,心里也满满的。后来想成为董存瑞,千方百计整了套军装穿在身上,把一床旧棉絮高高举起当炸药包,踮起脚似乎离英雄越来越近。喊一声“冲啊!”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不满十岁的我躲在后山灌木里,手里紧紧地拽着一把柴刀,眼睛盯着正在捆柴的“地主”喻长子。万一雷锋来了怎么办?他要是敢再砍雷锋怎么办?夜幕降临,我又冷又饿,我遇见的第一个阶级敌人喻长子背着我回家。
老师让我们写《我的理想》,这个要当科学家,那个要当老师,最差也要当个司机啥的,谁说要当农民,或者说啥都不想当那一定会是个笑话,老师会喊你站在黑板前面,让你满脸通红。
站在河边我们背《小英雄雨来》,牵着老黄牛我们哼《歌唱二小放牛郎》,父亲给我加餐背的是:“弟弟有杆小木枪,时时刻刻背身上,我问弟弟干什么,要学解放军叔叔守边疆。”
做错了什么父亲就让我跪在毛主席华主席像前忏悔。居然把家里做药引子的梅子偷吃光了;居然考试没进前十名;居然吃饭讲口味,挑三拣四;居然把蚌壳棉鞋踩了一脚泥……你想想,想想,你对得起毛主席华主席吗?对得起无数的革命先烈吗?对得起父母艰辛地培育吗?每次我都颤巍巍地喏喏着,眼泪长流。每次跪到头晕晕乎乎的,耳畔隐约想起毛主席华主席语重心长的叮嘱:“只要你改正错误了,你一样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一辈子自己的字没变成过铅字的老师教我们背《白杨礼赞》,写作文,前面都以小见大写一件事,后面统一升华抒情。“啊!多么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确是极好的东西。”写老师都要写窗前的灯光,写老师背我去看医生,写她齐耳的短发,写他眼角悄悄爬上的鱼尾纹,写她蹒跚的背影,写耳畔想起那只熟悉的歌:“老师窗前有一盆米兰,小小的黄花藏在绿叶间。它不是为了争春才开花,默默的把芳香洒满人心田……”
父亲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不要害怕,我第一次出远门读书,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想家,父亲写信说:“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鬼雄死不还乡。”于是我豪气干云,内心越来越硬。咬咬牙吧一切都咬咬牙吧,“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那时候,有钱没钱都想穿身军装过年,“四个口袋”的军装是极品,左胸再配个毛主席像章,口袋里挂一两只钢笔,那是屌炸天的行头了。“刷刷刷”走路带风,路人立正稍息向后看,让你自豪感油然而生。
为了得到一副红领章,我年头盼到年尾,除夕前后,我总走几十里山路去见探亲归来的姨爹,他是标本式的军人,他憨厚地笑着摸我的脑袋,说很多勉励的话。我固执地认为他是杀过日本鬼子见过毛主席的人,他应该不怕痛,鞭子抽到身上也不会哼一声。但不知为什么,直到他脱了军装,和我姨妈分开还是没能让我如愿,但红领章那毛绒绒硬挺挺的触感如同我最初的期盼和惊喜,我没能忘记姨爹和山窝窝里的那一片房子,没能忘记童年头顶刮过的那缕草绿的风。
我们戴着红领巾,我们都说脸蛋红彤彤地像苹果,但我们不会说苹果红彤彤地像脸蛋。我们都是一根筋。再说,能吃到一个苹果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但可以去摘漫山遍野的刺泡和野葡萄,还可以刮开高粱秆的皮,咀嚼高粱杆的芯,那涩涩的甘甜来无影去无踪。
躺在河滩上看天空,把白云都想成羊群。群山巍峨如同永生的英雄。河水潺潺,过去流的是苦难和希望,如今她年年唱着幸福的歌。红旗下一切都是好的,膝盖上长长的补丁是
艰苦朴素,一碗红薯饭是忆苦思甜。一杯老母叶谈笑了半天,一个猪脑壳过了一个好年。
远远走来的人穿着一身劳动布衣服,那就是领导我们的工人阶级。满身泥巴的农民伯伯笑眯眯地围上去,点一只“岳麓山”谈天说地。 “臭老九”父亲跳下一辆经常掉链条的“飞鸽”单车,满脸真诚地“呵呵”着,稍作停留,再跨上单车逐渐加速离去。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看见一个穿喇叭裤留长头发的,一定要跟着跟着,了解来龙去脉,谁让他穿得流氓样呢!认真看路,唯恐捡到一毛两毛的好交给老师,看见老奶奶摔倒了就抢着去扶,做完好事,低头一看,胸前的红领巾就会更鲜艳了。
社员都是向阳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我们在集体人格中茁壮成长。
“毛主席他老人家也上厕所吗?”有一天,张本富站在田埂上大声地问。同学们都发出不屑的笑声,上厕所这么肮脏的事情怎么跟敬爱的毛主席联系在一起呢?张本富果然不是毛主席的好学生,他很快被警察带走了,老师把他书包里残存的《少女之心》一记火烧了,一桶水将灰烬冲进了无边的荒野中。
我们还是滚着铁环,舞动着高粱秆追赶在河堤上;红军伢子低头坐在门槛上,他扭动着几根精贵的铁丝,打造着第十把“洋炮枪”;河滩上,春妹子她们还在跳橡皮筋,她衣服上的花朵勃勃生机,她头上的羊角辫擦过天际……
烧荒的火在暮色中飘摇,乡村的夜晚万籁俱寂,望着漫天的星斗,我们做着同样的梦,走着别人划的印儿,复制着相同的表情,我们在红旗下不知所以地笑……
沃野来风,只缘身在此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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