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谪仙怨》,白先勇 著,收录于《纽约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经过一番内心的交战,黄凤仪终于下定决心,选择了眼前这个有着一张胖脸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是芭芭拉给黄凤仪引来的。为了宽慰黄凤仪对自己的嗔怪,同时,也是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芭芭拉这次给黄凤仪介绍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糖爹爹”。在酒馆飘飞的媚眼和放肆的笑声中,黄凤仪熟练地与中年男人搭腔、谑笑,故作姿态的陶醉在对方称呼自己为“公主”而又不怀好意的亲近里。当然,此番陶醉是需要代价来交换的,而代价不用多说,正是黄凤仪自己。
黄凤仪“很喜欢目前在酒馆里的工作,因为钱多”。无可厚非,“赚钱是人生的大目的”。在纽约大学受了两年洋罪的黄凤仪,想通了,也就和纽约这座城市融为了一体。这就像她在给母亲的信中于结尾不无自嘲地巧饰的那般,纽约“冬天太长,满地的雪泥,走出去,把脚都玷污了”。巧饰的背后是一个已跌落人世的暗面,与污浊相伴相生的黄凤仪。尽管她对眼前这个乜斜着醉眼,一张胖脸喝得红亮的中年男人心生厌恶,这种厌恶以“黄凤仪一把将中年男人推开”表露出其心底的抗拒,又在“她歪斜了头瞅着他”这一短暂的打量下突显人物内心激烈的交战,最终,作者用“突然”一词转折了场景由尴尬到热烈的突进,在黄凤仪的娇笑声里,中年男人带着“老蜜糖”的称谓占有了眼前这个“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的东方神秘女郎。
这是留学美国的黄凤仪真实的生活,在她给母亲的信里化作一个拙劣的谎言,一个浸透着悲酸和痛苦的谎言。信里,那些凌乱的杂述意在打消母亲对自己的操心和挂念,却又不经意地把艰困的世情里人物命薄如纸的伤痕淋漓尽致的展露净尽。
黄凤仪收到母亲的五封信,才想起来提笔给母亲写一封回信。她太累了,在这番说辞下,黄凤仪拖了许久才以潜藏在文字里的慈悲给母亲寄去了一封出自女儿的告白。这封信是黄凤仪的肺腑之言,也可看做在西化风尚和文化的熏染下,写信之人对往日的挚情逐渐淡漠的挥别之作。
信中,黄凤仪叮嘱母亲,将自己寄回去的钱马上拿去还给舅妈。自己出国留学,母亲借了舅妈的债,这让黄凤仪耿耿于怀。这里,书信延展出黄凤仪对幼时的一幕回忆。十岁的黄凤仪,参加舅妈的生日。那天,舅妈的那些官太太朋友都来了。这一幕,因为发生在台北,给幼小的黄凤仪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直到黄凤仪二十五岁仍然记忆犹新。
让黄凤仪记忆犹新的还有她在五岁时于上海霞飞路所居住的那幢法国房子。这两段幼时的记忆在黄凤仪简单的心性里被其归结为对昔日浮华的简要概括,“爹爹在时,官做得比舅舅还大”。昔日的记忆与来到台北母亲低声下气向舅妈借钱共同成为黄凤仪成长过程中难以忘却的隐痛,最终凝结成黄凤仪心头一道灰暗的疤。
带着心头的不解,黄凤仪未出国时,对母亲常常自贬身份到舅妈家去有着极深的埋怨。这份埋怨在黄凤仪的回忆里是令她“难过得直想哭”的一刻。那一刻,母亲,这个原本“高高贵贵的官夫人”,因为打麻将输得很历害,“悄悄向舅妈借钱”。母亲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让黄凤仪自小就立下了超越年龄的心志,“妈妈,很小的时候,我就存了心要赚钱给你用了”。心志伴随黄凤仪的成长,也使得她从骨子里便滋生出对命运的不服以及同日子比自家过的好的舅妈的较劲。
黄凤仪的这份心志却在自身条件的局限下于现实面前受到极大的考验。黄凤仪于信中平白地道出自家家境衰落,比不过人家。更是无所遮掩的指出,母亲与自己两人都明白,她黄凤仪“从小便不是一块读书的材料”。这就给黄凤仪在纽约生活两年后改变了自己追求的方向提供了自然的转折。
黄凤仪开始在酒馆工作,自豪地沉浸在赚钱多的这个地方,同时,也饱尝了人世的艰辛和悲酸。作者没有堆砌苦难用来凝聚黄凤仪的坚强,而是尝试用出国几年的黄凤仪对母亲的体谅彰显其历经苦难后那份思维的蜕变和成熟。在时间的淘洗下,黄凤仪对母亲的埋怨渐渐化作一份淡然的体谅。她懂得了母亲曾经的不易,怜悯母亲那种希图留住过去的心绪。活在这种心绪下,母亲方能暂时忘忧,“回到从前的日子里去”。
有了对母亲的体谅,黄凤仪经由埋怨自小累积而成的对母亲的恨也就释然。放下了心头的重负,黄凤仪的内心只被纽约和赚钱这两个词填满。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空空,在纽约这个大都会和赚钱这一人生大目的二者的牵引下,世间任何美好的挚情再也走不进黄凤仪的世界。
在给母亲的书信的结尾,黄凤仪用备注的形式嘱咐母亲,以后不必再寄中国罐头,因为自己已经不做中国饭了。备注里的黄凤仪用简短的文字挥别了自己同中国、同故土的联结。与之映照的,是黄凤仪在信中用“纽约客”的身份指代自己,溢于言表的沾沾自喜让黄凤仪这般海外一代带着苍白的肉身在无所凭依的异国孤苦飘零。
黄凤仪们却失去了自省的能力。精神的断根让她或者他,对纽约的认识简单地归纳为“现在全世界无论什么地方,除了纽约,我都未必住得惯了”。在黄凤仪看来,世界就是纽约,纽约就代表了自由。黄凤仪用轻松的心绪尽力让母亲宽心,让母亲不再对自己有着过多的牵挂。故而,黄凤仪在给母亲的信里用凌乱的杂述呈现了一份慈悲,一份去国他乡的自由。
这份自由在书信之外是作者对现实世界的漠然揭示。在自由的张本下,黄凤仪于夜深时分去往酒馆,开始了自己新一轮的享乐。享乐中,这个出卖自己的女人,以“吸血鬼”自居,陶醉在中年男人对自己心怀鬼胎的敬意里。黄凤仪认为这是对自己的褒赞,却未能领会那一声“公主”的名号里包藏了受人轻贱的玩弄和歧视。不过,作者于小说中流露的悲悯意不在此。黄凤仪在给母亲的信里把酸辛诉尽,将慈悲暗藏,于漂泊中活出了母亲的样子,却又挥别了同过去的联结。这是作者用小说透视出的海外一代真实的生存境况,其悲天悯人的情怀在这番复杂而隐晦的真味里得以具体地呈现。
(全文完。作于2021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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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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