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借的幸福

1

和他的初次相见。是在一个初秋的早晨。他在200米外的林荫道上向我走来，阳光洒在地上，

他背着大的旅行包，剪很短的寸头。穿白色的T恤，白色的运动裤。

我坐在车的后排，看他把行李放入后备箱，然后坐到副驾驶座上。我们一起去往郊区开始三天的中秋节度假。

我不会知道，这个无意中出现的男子，是我在很多年后回想起来还会感觉隐隐心疼的人。

那年我13岁

2

居住在城市中，和父亲的同事一起去郊区度假。两家人过并不怎么热闹的中秋节。

他是同事的外甥。

并不偶然的相遇，却因为奇迹般的事迹而难以忘怀。

一路上其它的人说说笑笑，只有他沉默不语。注意到他一直在换CD，连贯的动作，直到放入班得瑞乐团的迷雾森林，他才闭上眼睛，安静欣赏轻淡的旋律，以及窗外的风景。

这是个特别的男子，我想。

郊区的度假村有很别致的房子，红色与白色相间，一栋接一栋，组成别墅区。周围有宽阔的草坪，幽长的小路，池塘里种着荷花，在初秋的天气里还未全部凋谢，像刚刚出浴的少女，娇羞的面容，亭亭玉立。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白桦林，一棵棵高大粗壮，落叶铺满整个道路，踩在上面发出厚实温和的声音。风吹过，一阵清香的泥土味滑过鼻尖，想寻味却已经消失。

这样的地方，必然发生一些美丽的事情，成为生命中的点缀。

3

那时，我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周围的一切。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在笑。

从小，就喜欢坐夜车，头上是黑色的天空，磅礴的大雨扑打着车面，发出沉闷又急促的声音，看着父亲小心翼翼的开车前行，雨刷器忙碌的摇摆，空调温度越来越低，便觉得心里踏实，很快就入睡。

有时做梦，会无声的哭泣，挣扎着醒来，觉得枕头上一片湿润，凌晨三四点，起床洗掉枕套上的泪痕。

喜欢穿棉布的衣服和宽松的长裤，大一码的衣服永远是首选，好像要把自己包裹起来一样。

头发乌黑却从不放在肩上，而是扎成一个干净的马尾。不留刘海。素面朝天，不懂得修饰，是很难吸引别人的注意。何况自己本身也不是特别出众的人。

只是那双眼睛。

4

晚餐。

菜式是农家小菜，朴素又简单。那道玉米浓汤将我深深吸引，坐在对面的他好像一下子就接到我的感应，把那道菜转到我的面前。

我抬头想与他道谢，他却低下头，继续吃饭。

我的心里微微一颤，也低下头开始喝汤。

如此细腻的男子，是我从未遇见过的。

晚餐后，大家都在谈笑风生，突然觉得闷热，走了出去。

天空已是一片漆黑，只有一轮又圆又亮的明月挂在空中，洁白无瑕，像玉盘一样纯洁，不容一丝瑕疵，面前是一条河流，看不到对岸，但能听到缓慢的流水声，泛起层层涟漪，那边的山脉也若隐若现，白桦林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幽幽的白色光芒，在这神秘的夜晚，显得寂静又萧条……

一阵风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抚在我的脸上，拂过我的内心，让它轻轻的颤抖，打了一个寒颤。

接着蹲了下来，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

大自然控制着我的喜怒哀乐，

总是会这样，

我喜欢深夜，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静静的品尝这种寂静，像接近死亡的窒息一样，让人不敢大声喘气。 怕惊动这个沉睡的世界。不想打扰孤独的灵魂。

我沉浸在这大自然的黑暗中，不知道旁边何时出现一个人影。他站在我身边，一语不发。

我看到了他，他也望向了我，四目相对的刹那，我停止了呼吸，那双眼睛里充满无尽的忧伤。

这个男子究竟经历了什么，会让他的眼神如此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灰飞烟灭一样。

他把头转过去，看着遥远的山脉说，

你和我见过的女孩不同。你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我说，很多人说过。

你喜欢独处，喜欢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因为你的眼睛里有无法与这个世界融的东西，比如——死亡。

是的，我不喜欢这个哗众取宠的世界。

但，你必须适应它，我曾试图奋力摆脱，最终被它越套越牢。

我不明白

有一天，你会明白。

你叫，知人。

是。

你叫……

抒寞。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突然，他走向那片幽深的白桦林，转过身大声喊：你敢不敢往里走啊？

我笑，大声回到：不敢！

5

这个男子，喜欢穿运动衫，白色的运动鞋，喜欢古龙水，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古老深沉的气味，像一棵沉睡多年的白桦树。眼睛不大，单眼皮，笑起来会发出爽朗的声音，带着气息。就是这双不大的眼睛，却让人有一种捉摸不定的色泽，如同幽暗久远的玉，圆润又不失光泽，又有一丝冰凉的温度，一触碰就有伤感的滋味漫延全身。喜欢单纯的乐器，从来不接触现代男子沉溺的网络游戏，QQ。只用手机和MSN，干净的像一杯水。

我想。

但，我们不会有交集。

6

回到旅馆，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床头的手机突然响个不停，差不多五分钟左右，终于停止震动，我拿起来，看到十二条未读短信，打开来全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我知道，那是他。

抒寞，今天下雨的时候，天空灰暗，我在车上，看到雨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原来是有迹可循的。他们断裂，急促，破碎，缓慢，想一耳光脾气暴躁的人欲言又止，充满压抑。我一直看着它们。大概是一个小时左右。

下车后，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盲目的。

很多时候，好像那个午后的阳光，和天空的深蓝色。你的寂静让我觉得难受。为什么我们都会说不出话来呢…………

抒寞，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觉得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穿粗布的裤子，宽大的厚棉圆领汗衫，光脚穿一双白色有点肮脏的球鞋，只在脖子上挂一个木头做的葫芦。头发很浓郁，漆黑发亮，不短也不长，扎轻快的马尾，总是略显凌乱。很瘦。你不和别人说话，只是独自坐着，有点狼狈，努力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抗拒你所厌恶的东西。让人无力承担，但真的有勇气的人，会努力欣赏。你是个坚强的人。

之后是他的理想和人生观，整整一千多个字。

这样一个感情细腻的人，用男人最不擅长的文字，告诉一个他认为可以交谈的人。一些压抑很久的话语，情感的描绘，不屈的态度，从容的乐观。在这些字中全部表达出来，淋漓尽致。

但，我没有回复。

一个人和一个人的相遇，需要许多条件。同样的心情，相似的经历，一样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才会有可能在以后的日子里有共同的交集。变成知心朋友，或更亲密的人。遇到这个人不难，但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又是那么难。难到，你终于懂得什么而回过头寻找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很远。

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一幕，还是会不解当时自己的做法。。

如果当时我跟你一样的思想，结局是不是不一样。如果当时我和你一样的观点，回忆会不会不这样。

7

分别得那天，风很大，太阳也很大。初秋的早晨，几分微凉。我穿着红色的毛衣，坐在车的左边。他在右。

窗外的景色，依旧迷人，我们各自看着窗外，像刚来时的画面一样。但，却不是同样的风景。我转头看向他，他也望向我。我微笑，他抿嘴。

离开时，他站在车门外，注视着我，

说，再见。

再见。

稍稍犹豫了一下，车子突然很快启动了。

他的脸，一闪而过。

第一条短信，是7天后收到的。

7天里面，我感觉自己是平静的，并没有任何期待。只是在独自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抬头看天空会觉得晕眩。

手机响起，屏幕跳出熟悉的字样。

抒寞，你感觉过孤独吗？有时候我似乎感觉不到，就好像在某个地方，

我会一个人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我认为自己已经能控制自如。

可是有时候突然意识到其实孤独已经把我吞噬在其中，就会非常绝望。看周围所有的事物都是灰色的……

信都不长，干净的，不连贯的，只言片语。

抒寞，你喜欢你的父母吗？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和他们似乎没有关系，

从12岁父母离异，父亲喜欢国外的生活，在事业最辉煌的时候，丢下我和母亲，离开这个地方。

我常常觉得恨他，躲在被子里咬住自己的手臂，也发誓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可是，我又知道，我深爱着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人。

………………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交谈下去，无话不谈，无时无刻。

8

渐渐的进入冬天，树叶也凋落干净，早晨天亮也晚了很多。

在某天的拂晓时分，我接到他的短讯

物将逝，人已非，无奈何，雁不归……

这是他的最后一条短讯。

我准备离开这里。抒寞。聚散离合总是有命数安排，我知道时间到了。

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

还会给我写信吗？

不会。

我们到底什么地方发生问题了，知人。我一直觉得困惑。

也许是我们认识的时间不对。有些人很好，但是总是无法在一起。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这个道理。生活是无法选择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

接着，便从此消失。

我知道，这是他的选择。

看着收信箱里的文字，全是他的名字，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阅读它们，这是让我负担深重，难以自拔的文字，一个认识三天的男子。

轻轻的按住全选，然后选择“delete”，就在一瞬间，所有的符号和文字不翼而飞，屏幕只剩一片白雪茫茫的空白。

原来一切曾经有过的。

原来一切都是空白。

9

一个人的内心，究竟可以储存另一个人到多久的时间。

直至很多年后，我的心里都没有确切的答案。

它本无答案。

在他音讯全无后的半年，一个下雨的夜里，梦到他的身影。这是离别后，第一次梦见他。

那片白桦林，那张班得瑞CD，那风的声音，和那双忧伤的眼睛。

醒来后，第一次我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痛苦。这已经不是属于我自己的简单生活。

拿出手机，拨打烂熟于心的号码。

您拨的电话是空号，请查正后再拨……

是的，他出国了。

心里是清楚的，只是从来都不去刻意思考那些过去。

这些时间里，拨打他的手机号仿佛成了习惯，我的生活在不经意的改变，唯有这个习惯一直持续着。也会用短信，告诉他我的一切。

知人，今天是我的生日。生日是奇怪的日子，一个人得出生其实和任何人无关，但当他过生日的时候却喜欢找很多人来庆祝。有什么好庆祝的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想念父母，但仍然不愿意见到他们。

出来的时候，看到哈根达斯的小店铺。我进去停留很久，但里面的冰激凌太贵了，所以最后依然也什么都没有买。出来的时候拿了一份广告页，做的很精美，让人愉快。

香草来自马达加斯加，咖啡来自巴西，草莓来自俄勒刚，巧克力来自比利时，坚果来自夏威夷……我一直在车上看着这份广告，我觉得它就像我的理想。有一天，我会买一份。我是多么喜欢它。

明知道那边没有回声。

知人，我决定离开父母搬出去住，房子已经找好，是20年代的法国公寓楼，里面有点破旧，但很美丽，露台有生锈的铁栅栏，还有蔓延的浓郁的爬藤植物，现在开着白色的清香花朵。

我想独立也是好的。我只买了一条棉被就搬了过去。睡觉的第一个夜晚，听到楼下花园的蟋蟀，不停的鸣叫。我想这个城市，还是有许多值得我留恋的地方，所以我是个迂腐的懒人。但生活中一些标准已经在被摧毁，也许是你告诉我的那些话……

我很希望你能快乐，希望你有任何增加的哪怕一丝丝的安全感，。希望你知道，我始终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地方。我不会离开。

明知道，那边没有回声。

那，你是不是也不会知道，因为你，我才会开始写作。

年少时，我们为了一个人，可以把自己变得更好，但当自己觉得可以与那个人并肩向前时，那个人又去了哪里呢。

10

两年后的冬季。

城市的灯光闪烁，白茫茫的雪将这座北方之城紧紧缠绕，人们穿着大衣，带着围巾，街角的烤红薯摊，飘出白色的暖气，带着香味弥漫。车流穿梭。

我坐在车内，去往爸爸和同事们的聚会餐厅。

踏进大门，觉得灯光有些晕眩，然后瞬间凝固，触电般的回头，

他站在那里。

他回来了。

戴上一副黑色的眼镜，当年那种忧伤的眼神，变成成熟睿智的模样。

微笑的看着我，说，你好。

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仿佛陌生人。

我微笑。

你好。

我始终不敢看他的一切，衣服，样子，表情……我担心看一眼，就要用更长的时间去忘记。

两年中的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涌入脑海。我抬起头，与他目光相撞，那种脆弱和冷漠交织的柔情，我感觉到措手不及的暧昧。

却始终无法安慰。

席间，他拿着酒杯向我走来，两年前林荫道上你向我走来……

他开口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说：一切顺利。

没说出口的还有那句，这两年，你好吗。

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飘荡在空中，消失。

我是过客。瞬间明白。

窗外下雪了，我离开热闹的宴会，独自走向漫天雪花中。

我站在风中，内心被一种莫名的悲伤侵袭，那些曾经不愿想起，用力忽视的画面，此时就像电影一样在脑海放映。

无力抵抗，任由思绪摆布。

我明白，我不爱他，我爱的只是那个寂寥的夜晚，一个男子低低的对我诉说着什么，我爱的是那阵萧索的风，我爱的是那轮月亮的暗淡。

是风太凉了，是酒太醇了，是景太美了，是时间刚好，是日月星辰都默许了，所以我们遇到了。

也只是，遇到了。

11

走进电影院，看了场电影。讲鬼魂复仇的香港片子。

黑暗中，看着片中男人的回忆。他在酒吧邂逅的失恋女子。郁闷的女子。红裙和眼神如花般的艳丽，却无法袒露她疼痛的心。

大厦的楼顶，狂风席卷，男人想迅速了结一夜欢情，女子却坚持问男人，他是否爱她。

男人答，天亮之前我都会爱你。女子又说，那你能跟着我跳楼吗？

男人笑答，可以。

于是，他们有了一个游戏。女子和他猜拳。如果她赢了。他就先跳下去，她跟着他跳。如果她输了，她先跳，她跟着他跳。

结果是她输了。

她几乎没有任何一句话，转身就往楼下飞身而坠。

可是，他没有跟着跳。

一张下坠之前平静的脸，深藏着决绝。

昨天跟你借的幸福，抱歉我有不能还你的苦。

那一刻，我想起知人，和我的寂寞。终于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