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来,那个傍晚,必定是我这学期最幸福的时光。没有被指责考出三十六分的成绩,也没有被吼着写完作业。因为,那天全小区的大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去楼下看王梅萍。
王梅萍被打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爸妈正在吃饭,随着楼下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他们也再难安心,于是,草草扒了几口,便下楼去了。
“你这个臭女人,我今天不撕了你我就不姓牛……”
我一个激灵跑去窗边,找了个最佳位置站定。二楼视野独好,不知为什么他们非都要挤到前排。
王梅萍的衣服已经褪到肩膀,在一片被撕烂了的衣料下面,露出半块黑色的内衣和几道鲜红的血印子。她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衣服,却难以遮挡衣下的羞色。
她的头发结在了一块儿,其中的几簇粘着鼻涕沾在了脸上。她的脸黑红交替,要不是时不时的几声嘶叫,我真看不出来她的表情是大哭还是大笑。
旁边的大高个儿就是奸夫的老婆,一个外地来的女人,菜市场里卖猪肉的。据说为了“对付”王梅萍,班都不去上了。
王梅萍蜷缩在地上,发抖抽搐。可那女人依旧不依不饶,连着踢了她好几脚,此时的王梅萍连提衣服的力气也没有了。一个男人见此状况,凑近了去,方才意识到大家伙都看着,于是提高了嗓音道:“自作孽,不可活!”便愤愤而去。
随后几个男人也凑近看看,不到一会儿,便又气冲冲地离开。
王梅萍在遍地的唾沫星子和接连的拳打脚踢中度过了至少十分钟,这时,警察来了,才暂时平息了这场纷争。
戏结束时,也正是流言爆发之时。这时,大家伙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样的关键时刻,王梅萍的丈夫哪儿去了?
我听到了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立即回到座位上佯装学习。却发现随着父母而来的,还有隔壁的刘叔叔夫妻,他们四个一关上门就开始眉飞色舞地交谈起来。
“你们不知道吗?老周这一个月都住在校工宿舍。”
“估计他早就知道自己被戴绿帽了吧。”
“也许他懒得管了,只好眼不见为净。”
“他俩在一起也好些年了吧?”
“哎……算起来,他们今年还是银婚!居然发生这种事情,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接着,从刘琴阿姨嘴里,我得知了王梅萍和周毛新的故事。
周毛新是在二十八岁时认识的王梅萍,介绍人就是刘琴。
那天,刘琴把在崇明插队落户的王梅萍带到周毛新跟前。杵了许久,周毛新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脸憋得通红。王梅萍笑了:“你紧张什么?”
周毛新吞吞吐吐,不知道如何回应,转头看向刘琴。
刘琴知趣地接过话:“哎呀,小王,你别介意,小周可是我们校工队里出了名的老实头。你有啥想问的,只管问吧。”
……
待到王梅萍走后,刘琴问他:“这姑娘怎么样?”
“漂……漂亮。”他害羞地吐出这二字后,便不再吭声了。
不过,这个春光乍泄的消息还是传了开来:小周来桃花了。
不久后,周毛新和王梅萍便领证结婚了。
“你们以为王梅萍是真的喜欢他啊?”刘阿姨说,“还不是因为老周家当时分了套房子。像她这种条件,找到老周算是万幸了。”
起初,二人的婚姻是相隔两地的。两个礼拜见一次,到第五个月时,王梅萍怀孕了。得知这个消息,周毛新租了一辆三轮车,从上海市区骑了六十多公里的车,连夜赶到了崇明。
王梅萍见了,没有很高兴,只是怪他傻。明天不要上班了?
请假了嘛,上班哪有你重要。
你疯了吧,不上班,哪来的钱养孩子?
于是,王梅萍把周毛新赶了回来。只与妻子说了不到半个小时的话,他便又骑着三轮车回去了。
连着骑了两天的车,周毛新的腿酸得弯不下来,腰骨也常“吱吱”作响,可他干起活来却更有劲儿了。
瘸拐的步姿加上标志性的傻笑,那阵子,老周成了学校里最引人乐道的风景线。
可这种快乐还未持续一周,他便接到了一个来自崇明的电话。
“小周啊……你快赶来吧,你老婆……住院了。”
原来,那天,王梅萍在耕地时一个不小心被锄头绊倒了,血流了一地,村子里着急地找了个赤脚医生来看病,没料还耽误了病情。送到县级医院时,医生告诉王梅萍,她这辈子不可能怀孕了。
周毛新痛苦不堪,此后他大费周章,终于把王梅萍提前领回了城市。
王梅萍终日在家无所事事,周毛新则日夜加班,存折、津贴,无一不予上交。
“梅萍,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了二十多年。在这期间,周毛新已经习惯了每天十块的零花钱,阳春面加香菜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一次老周过生日,王梅萍对他说:“走,带你去吃小杨生煎。”老周开心了半天,到了餐厅,却还是只点了份光面,在王梅萍的强硬要求下,才勉强加了一小份牛肉。
“快吃吧,瞧你瘦得,身子都虚了。”王梅萍斥责道。
“老婆,你对我真好。”周毛新的眼眶泛红。
由于身体原因,王梅萍不再去工作,整日呆在家里,倍感无聊。好在,九几年的时候,舞厅流行起来。于是王梅萍每天唯一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成了去舞厅里跳上一段,或是到舞台前面唱上一曲。
弄堂里的人老爱拿周毛新打趣儿:“小周啊,你老婆的国色天姿果然没有白费!”
周毛新笑笑,不多说什么。他知道,老婆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老周哪有什么脾气!叫是姓王的这次太过分!”
王梅萍这次的男人是在KTV认识的。据刘阿姨猜测,两人认识了起码有一年半。
“那天下午我突然看见老周提着东西进了校工宿舍,我还琢磨发生什么事了呢。”
“后来我下班的时候,看到老周醉倒在了学校旁的酒摊上,就和老李一起把他扶回宿舍去了。之后的这些,都是他喝醉酒亲口说的。 ”
原来,那天周毛新的姐姐生病急需花钱,无奈之下,只得请求妻子拿出点积蓄帮帮他们。谁知,最后却发现,存折里的钱几乎没有了。
“你把钱花到哪里去了?”
“被骗子骗了。”
“哪个骗子?我们报警啊,一定能要回来的!”
“要不回来的。”
“为什么?你告诉我,到底去哪儿了!”
“我……我给别人用了。”
于是,一切浮出了水面。王梅萍出轨了,彻底地出轨了,不仅如此,还把所有的钱都拿去和那个男人逍遥了。
“五十七万啊……我姐救命钱也没有了啊!”这是老周哭醉前最后说的一句话。
“老周真的太懦弱了,你看人家的老婆都找上门来了。”妈妈说道。
“那女人也不容易,估计卖菜得来的钱也被这对狗男女骗去了吧。”
“要我说,王梅萍真不是个东西!”
……
在他们的连绵起伏的谩骂声中,我睡着了。
夜,很静,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第二天,起床后,我照样戴好校徽、红领巾,拿着早饭上学去,周围的人匆忙地赶着路,仿佛没有人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
生活再一次陷入无聊,往后的三个月,我又回到了没日没夜的学习中。正当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居然撞见了……
没错!广场里的那个人就是刘阿姨!旁边的那个男人和她挨得那么近,正搂着她跳舞呢!
我兴奋地一路小跑回去,一到家,便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希望借此再掀起一场风波。
谁知,她却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别乱说!人家跳个广场舞不是很正常嘛,有种舞蹈叫交际舞,就是男女一起跳的。好好写你的作业,再关心这些事情,撕烂你的嘴!”她的声音轻却又严厉。
晚上写作业时,我不时地留心着客厅里的动静。这样劲爆的事情,妈妈不想让我多管,也总会和爸爸说的。我多想再听得什么故事来。
谁知,那晚,他们只讲了两句话。
“明天我去和他们跳舞,顺便一起吃个晚饭。”
“好吧,早点回来。”爸爸应道。
随后,妈妈便收拾了碗筷,洗了衣服,打扫了房间,睡觉去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却也只好作罢。
多年后的某个春天,当我再一次路过那个广场时,我忽然明白了……
那里的男女们相拥而簇,团团转转。在人群中,我已望不见眼前的路,只见得那一双双“嗒嗒”作响的高跟皮鞋和一层层翩飞而起的花裙摆儿。在春风艳歌中,她们仿佛一朵朵美丽的大红花儿,花心虽略有泛黄,却毫无败柳残花之气,个个风韵犹存,难怪男人们的一抅一搂一抱都显得那样游刃有余。
“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和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比起那狭小油腻的厨房,这里简直是绝妙的花海盛地。
音乐止了,我方才回过神。迷蒙之际,却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个被全世界人所唾弃的,王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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