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是读过鲁迅先生的《伤逝》的。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被小说的名字所吸引。
那时候不太懂,只觉得子君是可怜的。那么勇敢青春的女子,大胆地奔赴爱情,结果爱情没有了,自己也死掉了。等自己有了婚姻后再读,对作品的深刻有了些体会。
《伤逝》与鲁迅先生其他的小说不同的是,语言没有了犀利幽默,流淌在文字里的满是悔意和悲伤。相同的是,写得还是那么形象、深刻。
在当时新思想刚传入中国的时代背景下,女性有了追求恋爱、婚姻自由的意识。她们开始有机会接受教育,有机会和青年知识分子接触。
主人公子君就是这样一位刚走出家庭的少女。她在会馆里和男主人公涓生相爱,她像一个战士勇敢地和自己的封建家庭决裂,勇敢地和涓生生活在了一起。
女性往往在感情中更冲动,更感性,更勇敢。在她们眼中,很多时候爱情大于一切。为了所谓爱情,很多女子可能会舍得抛下一切。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子君沉静地说出了这句话。我看到了中国女性在此时的觉醒和勇敢。就像文中所说,“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她们不再是任人操作命运的木偶,有了自己的思想。脱离了封建家庭就做了自己了吗?为了爱情离家出走就能幸福吗?不能,她们那时候还没有找到独立的路。
就像子君,她虽然勇敢走出来了,但她还是在依附别人。当爱情没有了新鲜感,当生存没有了保障时,现实是残酷的。爱情没有了物质做土壤时,只是一束没有根的鲜花,鲜妍不了多久。
涓生随着生计的艰难,日渐嫌弃子君。跪在地上求爱的那一刻是真心的,这时候的嫌弃也是真实的。
“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睿智的鲁迅先生早就借涓生的口告诉了我们的。只是子君虽然领会地点点头,但是她并没有做。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鲁迅先生写的很含蓄。因为没有发展,所以幸福也会失去。子君完全陷在繁琐的家务中,没有了共同语言,没有了先前的乐趣。
在涓生眼里,“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他开始嫌弃她不注意形象了,“竟胖了”几个字多刺眼。
他也嫌弃她不读书学习了,“可惜只是忙”。“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涓生对于吃什么是无所谓的,是不想她把精力都花在家务上的。
而子君,“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子君也是悲伤的,她应该觉得自己尽心尽力地为他准备吃食,做家务,是对他的爱。对方却告诉她,他吃不吃无所谓。
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租房子住,没有自己独立的住处,子君免不了和房东小官太太起纠纷,导火索是两家的小油鸡。原来的天真少女变成了一个为了鸡毛蒜皮不快乐的妇女。
涓生失业了。以前那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子君没说完,“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是的,没有底气。因为自己没有工作,没有底气在另一个人失业时霸气地说:“有我呢!”
子君在一开始时“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她是骄傲地行走在那些让她鄙视的世俗人中的。可是现在“百事哀”的生活中,她越来越怯弱。
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困窘。小油鸡大起来,更易引起争吵。“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贴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子君越来越被嫌弃,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子,在涓生眼里现在她的生活只剩下做饭吃饭了。“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
瘦瘦的油鸡们逐渐成为肴馔,子君之后很颓唐,能吃的阿随也成了他们很重的负担。涓生把它带到西郊放掉,它追了上来。他便把它推在了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子君在阿随被送走后,神情很凄惨。她或许会想到自己吧。
在涓生眼里,自己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自己现在要忍受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是为了子君。就是把狗遗弃,也是因为子君。“子君这个都意识不到,她的见识真是浅薄起来。”看看,他把生活的不如意都怪在了子君头上。
他没内疚自己没能给子君提供属于他们自己独立的居所,没有给子君雇一个女工,没有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在寒冷的冬天,因为生计,连她喜欢的狗也遗弃了。只留给她冰冷的屋子,冰冷的寂寞,还有他冰冷的冷漠。他躲在图书馆里,让子君独自在冰冷中痛苦。
那个本来可以衣食无忧的少女,那个卖掉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置办他们生活用品的姑娘,那个不擅长做菜却倾注着全力去做的妻子,却越来越被他嫌弃。嫌弃她变胖,嫌弃她的手越来越粗糙,嫌弃她只知道做家务,嫌弃她不知道读书,嫌弃她弄的屋子里乱,嫌弃她成了怨妇……
涓生看到这怨色,只剩“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
两人刚在一起时,子君会强迫涓生和她一起温习她认为的幸福时刻—涓生向她表白的时候。“她什么都记得”,涓生常常被质问,被考验。但涓生“像一个丁等的学生”。子君不知道的是,涓生是羞于像电影的那一幕的,他以为可笑甚至于可鄙。
但对于子君来说,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了。即使这种温习后来渐渐稀疏,涓生已经不屑于和她回忆了。她自己会沉浸在回忆这片刻的幸福里。
子君对涓生的爱是纯真的,热烈的。只是她忘了,生活里不只有爱情。鲁迅先生在这里早就告诉我们了。“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子君越来越怯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困窘,她没有谋生的能力,她也感觉不到涓生的爱了。她又开始了对往事的温习和对涓生新的考验。涓生不得不给她虚伪的温存,越来越多的虚伪温存下酝酿着遗弃。子君的脸上也只剩下了怨色,爱与不爱她是能感觉到的。
在涓生眼里,她不能做到与自己“携手同行”。她“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死亡”。
涓生甚至觉得他的新的希望就只在他们的分离,他竟然想到她的死。没有爱了,现实就是这样残酷。他终于说出了真话,“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子君的脸色陡然变成了灰黄。那支撑她一路走来的爱情真的消失了,她听他亲口说出的那一刻,她也便凋谢了。
涓生把她遗弃了,让她独自去承受世人冰霜般的冷眼。她曾经不顾一切奔赴的人遗弃了她。她曾经那么勇敢地逃离让她衣食无忧的父母,那么无畏地走在世人的鄙视中。她把幸福都寄托在爱情上,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她输了。
涓生呢,他觉得甩掉包袱轻松了,结果一切请托和信件都无回响,他不得不厚下脸皮去找伯父的朋友寻求机会。在那里,他没有得到机会,却听到了子君死了的消息。
鲁迅先生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是一百多年前的旧社会。他借这篇小说很早就告诉女性不能盲目地去爱,不能忽略人生别的要义,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爱情需要有物质基础,爱情需要携手同行……
只是百年后的现在,有的女人还会犯子君同样的错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