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旧宅堂屋前曾祖母手植的槐树又开花了,一如往昔。
胜景几何,我却再也忆不出比此般景色万一之况。摇曳着厢房前的藤椅,院门前羑河愉悦的流音,骚动不安分的微粒槐花飘在额前便是清香悠长,散落口中即是淡甜芬芳。手植这株参天槐树的是我已故多年的曾祖母,如果她还活着似乎确凿也有一百岁了吧 ,而我对她的记忆却永远停留在二十年前的春夏。
那时我刚记事,曾祖母却开始忘掉一些事情,但身体依旧硬朗,略费周折便可轻松拾级堂屋耳房前的五步台阶。为了不给儿孙徒增麻烦,她固执独居堂屋旁的耳房,为自己煮味美的小米粥,自己纳鞋底,缝制粗布衣服,简陋的耳房总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据母亲说曾祖母是位极爱干净的伟大女人。然而于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曾祖母口述的故事,她总是不厌其烦的讲述那场发生在五十年前的战争,日本人如何队列整齐得侵入村庄,如何刺杀族人,她是如何带着年幼的儿子躲过大劫。她总是指着院子里那只安详母鸡,说日本人来时她也曾有过一只,只是那母鸡的腿被日本人的步枪柄捣断了,但那只顽强的母鸡后来还是孵出了很多小鸡仔。
最是灵巧的也是曾祖母。每值春夏,她攒集院中槐树的槐花,取院东南隅老井之水,用白面裹其清蒸,辅之陈醋和韭泥,略施香油,清香甘甜悠远的槐花与辅料的浓烈碰撞出无与伦比的美味,每忆此景,不禁垂涎三尺。父亲说曾祖母的娘家是当地望族,人丁兴旺,粮草丰足。而曾祖父早逝,留下三双儿女。每遇家中难境,食不果腹,曾祖母都会回娘家乞食,为此娘家人也是颇为嫌隙。时过境迁,家中光景日渐丰盈,儿孙亦是满堂,可小脚的曾祖母却日渐被遗忘在堂屋的耳房。只是每逢旧节,我随父母回乡探望曾祖母,眼花脑迷的曾祖母总能在一众儿孙中识出母亲。母亲说,我出生时也是曾祖母伺候的月子,为此母亲异常感激,每获喜物,总是惦记着曾祖母。曾祖母见此孙媳甚孝,也是颇为喜欢。以致虽老眼昏花,意识模糊,却每每可辨认出母亲。
北方冬日漫天的大雪中,曾祖母去世了。那时我大约十岁。程序繁琐的葬礼,出殡那天,风和日丽,仿若春日,沉重的黑棺出院门时,我望着院中枯黑的老槐树,在想她是不是枯死也随曾祖母而去了。尔后的几年,祖父祖母也是相继在院中的槐树下去世,我几乎就没再回去过。偌大的院子一时没了主人,长满野草,却没了生气,只有院中的古槐依旧傲然。
父亲说,新规划的从山西运黑金到山东的铁轨途经旧宅,也许这院子马上就要被拆掉了,我心中不禁一颤。想到这个记录了一家五代人光阴流转的院子也许瞬间就会被夷为平地,心中感伤难以言表。家族的小历史再次被社会的宏大叙事所碾压,而你我却无能为力。我时常在梦中回到那个迷人的院子,想念院中围合菜园的竹篱,牲畜房安逸的老马,堂前安家的春燕,而最令我牵挂的还是那棵的参天的曾祖母手植的古槐,我想此时院中定槐花满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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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胞之地的失去、是一种解放、还是一种无法回归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