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有一个暗黄色的布袋子,里面装着好些个硬币,就挂在他房间进门右手边的墙壁上。起初我是不知的。
这天早晨,到了去市场买菜的点,我和弟弟正在爷爷的房间里翻他昨天买的晚间报纸,找着感兴趣的花边。这时爷爷进来了,到了墙面把手伸进那根暗黄色的布袋子里像是掏什么东西,只听见一阵钱币和钥匙交错撞击发出的“咯嘣”声,引起了我俩极大的好奇。等到爷爷出了门,我又从窗户探出头确认爷爷下了楼上了街。于是便在好奇和隐约一点期待中,我们取下墙上的布袋看了个究竟。里面是一串钥匙和一些零散硬币,还有几张超市的购物清单。
发现“宝藏”的第一天,我们只小心翼翼地数了一下硬币的总量,共二十八元,因害怕爷爷心里有数有所防范,没敢下手。一直到了第四天午后,爷爷正在午睡,我哥俩又热又无聊。正巧对楼的伙计雷胖子趴在自家阳台上嚷着让下楼玩,禁不住诱惑的我们决定悄悄下楼,但因为天热口干,心底对雪糕的那点浅浅渴望竟越发深浓起来,从心底涌到嘴边,再升到脑门上了。于是我唆使弟弟去拿两块硬币出来,开始他不肯,我便以哥哥的口气软磨硬敲并发保证说下次我上,他拗我不过,这才不情不愿小心谨慎地进了爷爷房间,贴着墙伸手进袋子里,复用指尖夹住两枚硬币慢慢把手抽了出来。(爷爷睡觉从来不关卧室门窗,无论再冷也是如此,说是让空气流通益于睡眠。受他影响,直到今天,不论天气哪般,我的房间也总开着一扇半扇的窗户。)这天中午,我们在小区后花园里从捉蝉中享受了极大的乐趣,末了我哥俩还难得大方地请雷胖子吃了一支雪糕。我们赶在爷爷起床之前蹑着手脚有惊无险地进了屋,上了床,一切都那么安顺,心里的那几分隐忧和惴惴也随雪糕融进梦里边去了。
爷爷照例每天一面从袋子里掏出硬币对付公交,一面在买菜之后又把沉重的零币放进去。同时,我们得寸进尺得不算过分,故袋子里的零钱不至亏空,反倒略有盈余,这便把我们贪婪的心和“勇敢”的力滋养得越发茁壮了。
一直到了暑假的中期,我们哥俩从这个暗黄色的布袋子里“获利”近三十元,除了中午偷来的空闲之外,在晚饭后的散步时间也开始有所动作。我一边痛痛快快地吃着冰淇淋,一边为自己分寸把握得当,时机选择准确而洋洋得意,竟生出几分有勇有谋,堪当大任的可笑志气来。
仍是无比顺利的一天,我和弟弟刚刚出来游戏厅,用剩下的钱买了两根冰棒,也许天气太大,不忍让清凉甜蜜的触感自舌尖流散得太快,一路上我们吃得极慢。等到我们叼着半截冰棒畏畏缩缩打开门,才发现爷爷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沓报纸,面前茶几上躺着那根暗黄色布口袋。我们一把将剩下的半截冰棍拿在身后做无力的掩饰,同时深埋下头藏起满脸的错愕,只敢用余光瞟他。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心情,想来我永远都将无法忘记,更无从表达。
爷爷狠狠沉默了一阵,不明白是无奈还是不舍得,只漠漠说了一句,先去睡觉。我和弟弟便慢慢地挪回房间,把冰棍丢进垃圾桶,机械似的上了床,如蒙大赦又格外恐惧,什么话也没有说,竟就这样睡熟了。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一早,爷爷就出了门,我一边向作业里去平复心中的忐忑,一边又为不曾受到责罚而窃喜,暗自想着以后不再犯不再犯。午时,爷爷回来了。提了一大袋冰淇淋放进冰箱,又把那根袋子从卧室里取下挂到了客厅,只叫我们拿雪糕吃,别的什么也不曾说。
就这样,我许久没有尝过外面冰淇淋的滋味,那个暗黄色布口袋,我也再没有打开过了……
直到今天,偶然间想起这件事情,在我心里还多少有些消失不尽的愧疚和无法言说的感动。不知道爷爷是否清楚,这样的举动对一个初犯的孩子来讲,会产生如何一种了不起且影响至深的触动。他可能不清楚,但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识过的新鲜式样给我上了一堂意义深远的课。告给了我克制欲望和贪婪的全部法门,告给了我如何用沉默去展现伟的力量,告给了我不论外界如何精彩纷呈如何惑人至深,心底最后一丝本真不能失去。这远比在任何学堂和书本上得来的知识更使我受益而不尽。
此时,我能用笔安静地把这段难忘的记忆做以诚挚平实的表述,不至离题过远;能够到各样生活中去做各样生活的感受而不失掉心底最后一丝尊敬,都无不得益于爷爷的谆谆教诲。这算不得如何精彩的故事,也算不得如何动人的情意,我只能凭拙劣的笔和愚钝的心来记录我诚挚的忠实。
爷爷走后,他温柔祥和的面影一次都没有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不明白他是未想起我还是不愿我因忆起他而悲痛,我对着天空呼喊,声音却白白地被寂寞吞食,我不得不借助笔来略略勾一勾他的面影,他的身形。我为某一天他来到我梦中我却不为所动而吓怕,为在将来失掉了他在我身上保留下的最后一分自然的美的精神和勇敢的强的气力而恐惧。
爷爷走了好久,我仍心存愧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