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您是叶溪白,那时在陈声店里帮忙的小哥,好久不见啊。”银发苍苍的她安坐在藤编的摇椅上,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她的眼眸不再似过去那般灵动,却仍如秋水一般幽深。
“林先生,您记得我啊,太好了。”我还正在斟酌怎么开口表明我的身份,她却一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接下来,我却有些犹豫了。她淡定恬然的神态表明,应是过着岁月静好的平静生活。我是否要去扰乱她这份清幽?
她缓缓开口,温润的嗓音顿时抚平了我的焦虑:“叶先生,可是因他而来?您说吧,我都已经这把年纪,经过这么多事,没有什么承受不了的。”
我不敢注视她的目光,只是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盒盖,揭开最外层的绒布,取出封口的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书。我战战巍巍地站起身把书送给她,她已从摇椅上直起身子,呼吸略有些急促,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书。
待我回到椅子上坐下,终于敢抬头望她一眼时。她那安静如初的脸上已经泪如雨下,串串泪珠悄然无声地滚落岁月留下的沟壑。感觉到泪珠顺着脸颊滴落时,她赶忙将捂在胸口的书放下,仔细端详着是否沾上泪痕。
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向后靠进摇椅里,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支撑身体的框架。之前她那虽然年迈仍挺拔如松的脊梁,无力地缩成摇椅的弧度。
我简直想要落荒而逃了,再没有勇气将我来之前打了数十遍的腹稿说出口。幸好,她也没有开口,而是缓缓地闭上了眼,任凭泪水涌出。
阳光从她后方的窗棂洒进屋里,她的侧脸和白发像是镶了一层金边,膝上的那本封面上沾了血迹的书也仿佛变得熠熠生辉,面前的这一切神圣而纯洁。我望着她闭目而泣的脸庞,却不由得跑神了,想起初见她的一刻,那是多么清雅的女子啊。
【二】
“小哥,请给我来一份豆糕。”温柔的女声传来,伴随着一阵淡雅的桂花香,她似清风般飘到我的面前。她身穿袄裙,天蓝配墨黑,垂了两根麻花辫,一看就是个女学生。
我望她一眼,感觉阳光陡然炫目了许多,脸就红到了耳根,赶忙去盛豆糕,称重装袋。一旁忙着淘豆子的陈声闻声抬眼望来,我匆忙回头瞟他时,他正愣了一下神,随后又忙活起来。
“您的豆糕,伍圆贰角,谢谢!”我把豆糕递给那女学生。她却忘了接,只是怔怔地看着陈声,踌躇了半天,低声轻唤:“意……”
“一分钱一分货,我叫陈声,是这儿的老板。我们家的豆糕都是当天现做,您要是觉得贵,可以再看看。”陈声取下肩上的搭布,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说着。
女学生这才缓过神儿来,连忙接过我悬在半空中的豆糕,手忙脚乱地掏出钱给我。我听她那一声,心里却猛地一惊,这里没人知道陈声本姓意,这个意姓极为稀少,莫不是我们哪里露出马脚,身份已经暴露了?
陈声却沉稳地用眼神示意我镇定,他笑着招呼女学生:“慢走,好吃常来啊!”女学生思虑重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待她走得远了,陈声低声告诉我,那应该是他小时候认识的人。她叫林风暖,人品好、又极聪明,不必担心。我也反应过来了,她那试探性的一声没有叫出全名,随着陈声不留痕迹地解释,后面的话就都咽回了肚子里。
【三】
就如今天一样,我还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只是看了一眼这本书,就一切了然于心。我尝试着开口,只觉得嗓子沙哑不堪、喉咙发紧,急需点什么来润喉。
正好她家里的阿姨端来两杯清茶,我客套了两句,再顾不得形象,端起一杯如壮行酒般一饮而尽。这才鼓起勇气再次说道:“林先生,非常冒昧前来拜访。抱歉,我看了意先生留下的书,我……觉得这书应该属于您。”
“我长你几岁,叫你一声小叶啊,现在是新时代了,咱们不必那么客气,叫我暖姐就好。”她睁开眼睛,已然恢复了平静,只在尾音中留了些许颤音。
她轻轻地抚着手中的《翡冷翠的一夜》,那是徐志摩的同名诗集。发黄的纸张已经脆得如秋天落叶,她视同珍宝、小心翼翼地翻开,嘴里问道:“想是他留了什么话在书里?”
我欲回答,却被自己的眼泪噎了回去,只得含泪点了点头。
她已找到了那页,她深知意先生是万不忍在书内写字的,只可能在扉页或封底。果然翻到封底,整幅插图只在跨页处有座书籍垒砌的高塔,上有一人和一弯新月,底部有几排低头读书人,其余均是大片的天蓝色。就在这两页的天蓝色上布满了遒劲的笔迹,一列列都力透纸背。
“丝丝落不尽相思,”她亦略带沙哑的嗓音颤颤吟出这一句。我再也不敢抬头,泪水成串地滴在握紧的手上,又一滴滴地落在光洁的水泥地上。虽未闻声,想必她也是再次泪如雨下,正如那日的秋雨一般。
【四】
我记得那日灰蒙蒙的天,从拂晓就开始下雨,秋雨飘飘洒洒、一刻不停。陈声约了她在茶馆见面,我也随同前去,坐在茶馆另一角的窗前。远远看着陈声低声劝慰她,她起初摇头不愿,进而神情恳切地说了许多话。我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只得假意喝茶,焦灼地环顾着四周,想着瞬息万变的局势。
那时的时局已经很紧张了,经常到店里来的林风暖也失去了往日的轻松。他们早已表明了各自的身份,陈声告诉她因为与家中决裂,出来自力更生,所以换了名字。想来以她的聪慧,也早知这理由有些牵强,但并未说破。
那时的我和陈声都不知道,看起来柔弱的她,其实也是肩负了任务的。后来陈声告诉我,当时她与他都在为对方争取最好的出路。她劝他跟她一起回延安,他劝她趁未封锁时赶快离开。
最终应是陈声胜了,其实应该是她的任务要求速回延安。我在一旁看着那一幕,心里着实难受,但又怎能难受过那两人?林风暖撑伞缓步离开的场景,如慢镜头一般在眼前走成一帧一帧的定格图片,陈声默然无声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凝固成一幅暗色油画。
为了掩饰身份,自从开店以来从未穿长衫的他,那日竟穿了压在箱底的墨色长衫,像是知道这一面见后再难见面,想以本来面目给她留下最后的印象。
陈声回到店里后,我们默契地都再没有提起见面的事,忙于密写近日的调查报告。只是那晚的陈声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我在楼下都能听到竹床的咿呀声。后来油灯一直亮到天亮,也许就是那晚,他在徐志摩的炽热情诗之后写下了那首小诗。

【五】
“他是怎么牺牲的?”她的问话将我再次拉回现实,这窗明几净、安居乐业的新时代,是我们那时无法奢想的。只是陈声,不,是意如青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他带着我们忘记自己读书识字的身份,学会了做豆糕、售卖和吆喝。小小的豆糕店成了整个浙中地区的情.报枢纽。我们活了下来,见证了新中国的诞生、成长、强大,而他自己,永远地躺在了那片他深爱的土地上。
“小叶,给我讲讲吧,他是怎么牺牲的?”她没有听到我的回应,再次轻声问道。我不忍把那残酷的、子弹纷飞的场景描述给她,寥寥几句带过。她沉吟片刻,了然于心:“这么说,浙中的负责人方洲就是他了。”
我先是一惊,意先生这个“方洲”的化名极少有人知道,又醒悟过来,她在延安接触到的信息应该比我多得多。她的事迹我来之前已然了解清楚,她儿时家境富裕,从小接受正规教育一直读到女师。后来她离家加入民先队、入党、当译电员、反扫荡、当文书,再后来被打成右.派、平反、从事妇联工作、退休,终身未婚。
“你知道么,我有一阵子经常梦见他呢。那还是我们一起上学的时候,他一身中山装,不说话只对着我笑,我也笑,笑着笑着就醒了……”她用指腹轻轻拂去眼角溢出的泪,继续讲道,“真不愿醒啊,真想让他看看,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了。”
“谢谢你!小叶。呵,我本以为……。我年纪大了,不送你了。”她微笑着闭上双眼躺回摇椅,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如释重负,那些回忆对我而言,也是不怎么能承受的,意先生是我的介绍人、亦师亦友,那些一起工作的日子里,他的挣扎我都看在眼里。能为他完成这个心愿,我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我有点吃力地站起身,坐了许久、胳膊腿都有些僵硬,毕竟我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我留了电话,轻声向阿姨告辞,没有再去打扰她,楼下的司机还一直在等我。
数十日后,我看到了讣告:“林心暖同志,中国共产党党员,1931年参加革命工作,原**常委会委员,原**正厅级副主任,……于2015年9月9日无疾而终,享年94岁。……”
接电话的阿姨告诉我:“她似是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前些天就安排好了后事,那日她身穿旧袄裙在摇椅上微笑着睡去,那个午觉后就再没有醒,怀里抱着一本旧书,书名叫啥忘了。”
我知道,那本书叫《翡冷翠的一夜》,封底写着:
“致林风暖:
《望——忘》
秋风莫拂秋雨丝,丝丝落不尽相思。
青石不语青衫立,句句诉不清心意。
望你独自远行,形单影只,望你安稳一生,丰衣足食。
忘我昔日深情,天涯咫尺,忘我掷笔从戎,马革裹尸。
相识于青梅,相逢在乱世,家国难两全,痛断连理枝。
相望在雨巷,相忘于生死,山河一朝定,必赴同心誓。”
注:本文主角的原型为两位抗战英雄,借用了他们的事迹,向英雄致敬!其余故事情节纯属虚构。文末的小诗因参与耶殊陀尼诗社“看图作诗,天使点赞”活动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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