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南行十余里,穿过一望无际的黄河故道,大堤便映入眼帘了。大堤脚下,数十间青灰的屋顶,三个一排,五个一簇,中间点缀着绿宝石般亮闪闪的水坑,那便是外婆的村子了。小村名叫曹余庄,据说是因为曹姓和余姓居多而得名。
外婆的村庄是一副水墨画,而盐碱地则是这幅水墨画恰到好处的留白。沟边渠畔,房前屋后,凡能裸露出来的地面,都披着一层雪白的薄毯,像美女胸前飘逸的丝巾。这一层白白的盐碱,是可以用来晒制土盐的,外公便是晒盐的好手,外公的场院,被村里人称作“盐场”。这盐的口感并不好,带着盐碱地的苦涩,但外公凭着这个手艺,却养活了一家老小。我想象着我的外公推着独轮车,借着微弱的月光,步行三四十里,天还不亮就抵达了那时还被称作“朱集”的商丘市,深夜独行的外公,心里没有恐惧吗?
盐碱地里还长着一种宝贝,那便是碱蓬了。这是一种盐碱地特有的植物,有着碧绿的松针般的叶子,水汪汪肉嘟嘟的。采下碱蓬的茎叶,用开水焯过,拿蒜蓉麻油凉拌,是美味的下酒菜。由于吸收了土壤中的盐分,食用碱蓬菜是不需要加盐的,它本身带有一股盐碱地特有的咸香。春天采收的碱蓬菜,还可以晒干,成为农家秋冬餐桌上的美味。可惜随着外公外婆的去世,我再也没有吃过碱蓬菜了。
盐碱地是我少年时代的乐园。除了去采碱蓬菜,外婆门前分布的三五个大水坑,也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我常常搬了马扎,坐在水坑边的两棵大榆树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偶尔传来男孩子们捉鱼的嬉戏声,又将我的思绪拉的很远。夕阳西下的盐碱滩,常使我联想起《外婆的澎湖湾》,可我的外公外婆长眠在盐碱地里已然二十余载了,魂魄虽曾入梦,却再也听不到外婆唤我吃饭的声音了。
在盐碱滩上晒花生,也是我的最爱。中秋过后,是花生收获的好时候,盐碱地也是沙土地,松散的沙土是花生高产的温床。成熟的花生,拿小抓钩铲下来,只须提起花生秧抖几抖,沙土便簌簌落下,只剩下白亮饱满的花生。阳光明媚的秋日,外公便在盐碱滩头场院里铺开一张张大席(用高粱杆编的老家叫做笸的东西,我不知道是哪个字),把带壳的花生摊在上面。白花花的花生铺满整个场院,填满了外公外婆丰收的喜悦。我和表姐也忙开了,爬进花生堆里寻找三胞胎或者四胞胎(就是一枚花生壳里有三四粒花生米),外婆便把它们用绳子穿起来,做成一串一串的项链挂在我们的脖子上,我就想象自己成了童话中的公主,戴上水晶项链了,这项链饿了还可以充饥,味道还不错呢。等待花生晒干的间隙里,外婆便把花生一粒粒的剥开来,在石臼里捣碎了,拌上面粉和调料,炸成美味的花生丸子。这丸子满口生香,没几天我就像花生一样吃的白胖了。
立冬过后,外公开始忙着储备过冬的木柴,那些干树根和树枝堆满了墙角,都是盐碱地的馈赠。我也想做外公的小帮手,就偷偷的央求隔壁的表姐,扫树叶时叫上我。木材不易点燃,干树叶正好可以用来生火。于是有天早上,我瞒着熟睡的外公外婆,匆匆地拿了白布口袋,把木门开了一条小缝,和表姐向着大堤出发了。月光清冽,初冬的寒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我们顾不得衣衫的单薄,忙着把树叶扫成一个个小山包,再装进口袋里。等我背着满满的大口袋回到家里,外婆一定会夸我能干吧?但当我打开口袋准备装树叶时,一下子惊呆了,原来我把外公的大裆白裤子当成了白口袋。树叶虽然没有收获,当年捡树叶的情景,却一直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踏上过这片盐碱地了,听说经过改造,大片的盐碱地都变成了良田,仅剩下地头沟边还能看到当年的影子。疼爱我的外公外婆,已然成了盐碱地的一部分,守护着大堤脚下那水墨画般的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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