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话:天马行空,偷梁换柱(上)
宣和五年秋末,枢密院拾遗处七使冷画的死让整个拾遗处都元气大伤。
次年春,辽国天祚帝在金国与日俱增的野心下,已经失去了辽的大部分土地,天祚帝退出漠外,其皇子亲眷大多数被杀或被俘,连带着宋廷也多多少少有些动荡,不安于金国的版图扩张。
国家局势不安,徽宗皇帝的雅兴也颇受影响,是以半年里拾遗使们所有的拾遗任务几乎都陷入了停滞状态。这几日传来消息,金国为表与宋廷交好之心,派金国六王爷作为来使,带来了两件古物,与徽宗共赏,徽宗随手便将护卫和接待工作交给了礼部和拾遗处。
“四师兄,你拿着这破石头都半天了,这东西可有什么古怪?”夏侯之素擦着冷画的剑匣,抬眼看了看,就问向她身旁一个一身绛红色衣袍的男子。冷画的去邪剑半年前和他一起长眠在了白志贞的墓里,只留下家中这一个剑匣,拾遗使们每日都会精心擦拭养护剑匣,权当是睹物思人,缅怀冷画。
“师妹,这不是一般的石头,这是朱彧那老爷子送我的石头,他管这石头叫......磁石,在他的著作《萍洲可谈》中有记载,能够指引南北两极,而且还有个有意思的现象,你看,”说着景湛顺手拿起桌上那把石榴纹铁壶靠近那磁石,“噔”地一声,那磁石就和铁壶牢牢吸到了一起。
夏侯之素扬扬眉,景湛得意道:“我发现,这磁石和铁器有相互吸引的作用。”
“景湛,赶紧过来看看地图,这里的守防需要你负责。”关沧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半个月后。
金国王爷的一行人马浩浩汤汤带着与徽宗共赏的古物进了汴梁皇城。拾遗处作为护卫者,破例以禁军的身份也立于大殿之上恭候。
夏侯之素和她的几个师兄们低眉敛目垂手而立在一群文武百官之后,“金国六王爷觐见——”随着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通报,身着一袭明黄色帝服的徽宗皇帝一扬手道:“准!”
不过多时,就听见自殿外传来若干的脚步声,为首的那个脚步声沉稳有力,“这金国六王爷恐怕不简单,只听脚步声,就知道他内力雄厚。”夏侯之素正想着,余光里就瞥见这位六王爷紫色滚银云的朝服和黑色麂皮镶绿松石的长靴从她眼前扫过,她赶忙将头低了低。
“完颜宗隽见过皇上,谨以此身代表我金国,祝宋金两国永世修好。”六王爷站定行礼,他声音平平没有什么波澜起伏,但是夏侯之素却是浑身一震!
难以置信地,她忘记了礼节,抬起头牢牢盯住了完颜宗隽,看清他面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低呼了一声,引得周围的大臣和几个师兄直看她,就连徽宗皇帝的眼光也往这边望了望。
夏侯之素陷入了极度的震惊中,对于周遭这一切全然没有发觉,因为眼前的完颜宗隽,金国的六王爷,不是别人,正是严隽!
听到她的低呼,严隽也看了过来。他看到了她,他们四目相对,夏侯之素心里紧张到了极点,但是,下一个瞬间,她的心就沉了下去,因为严隽的眼光仅仅也就是在夏侯之素身上停留了一瞥的时间,就恍若未见、神色如常地看向别处。
接下来,严隽和徽宗的客套寒暄、官方辞令,夏侯之素都听不见了,她面上不动声色,但脑袋里早已经是“锣鼓喧天”:化颜字为严,以同字为名……身边跟着像阿离那样出色的影卫……能够知道各路江湖消息,得到干将莫邪剑的剑诀…….燕青初见他的时候对自己的交友范围表示惊讶……半年前他离开的时候正是金国王权争斗比较厉害的时候……原来一切早有蛛丝马迹可寻,可他……
“师妹,想什么呢,赶紧跟上!”正兀自震惊着,夏侯之素就听见关沧海焦急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她回过神,原来已经退朝了,她忙跟在大师兄后面走出大殿。出了大殿,却见并不是回拾遗处的方向,夏侯之素不由压低声音问关沧海:“大师兄,我们这是要去哪?”
关沧海好笑地看着她,道:“你刚才就一直心不在焉,到底在想什么?刚才金国那个六王爷提及了他带来的两件古物,皇上决定先把它们安置在天章阁,我们现在就要过去。”
夏侯之素点点头,她向相反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袭明黄色身影和一袭紫色身影正在一众文武百官的簇拥下往紫宸殿方向去,想来是要大宴一番的。想想严隽刚才看她的表情,她不禁有些怅然,有些气闷。一别将近一年,他,就不记得她了吗?
天章阁,位于皇宫东北角,和龙图阁与宝文阁一样,都是放置皇家古籍文玩的地方,禁卫军统领李明芳、拾遗处主使关沧海及四使景湛、九使夏侯之素带着金国负责护送古物的官员察兀儿、张炳等人到达天章阁的时候,已经有天章阁大学士吴遵路等在那里多时。
一番寒暄之后,众人踏进了天章阁,只见天章阁内正中前后摆放了几张巨大的书桌,已经被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以书桌为中心,阁内四壁是一排又一排延伸向外的花梨木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古籍,最前边的一排书架上有些凌乱。
“这里放的是我们最近正在修订和校阅的一整部两百余本《资治通鉴》,幸好是本朝前辈司马光所编纂,整理起来要比那些《汉书》、《春秋》简单。”吴遵路指着那有些凌乱的书架解释,又擦了擦额上细汗道:“书桌我们已经收拾出来,不知道那两件古物放在这儿是否合适?”
关沧海环视了一圈,又四下探查一番,就对察兀儿、张炳道:“天章阁远离火源和水患,平日里放置的都是古物书籍,除了两扇对开的窗户和大门再无出入口,是放置古物的首选。”
察兀儿抱拳道:“关大人费心了,此次两件文物一大一小,小的这件乃是我金国国宝,欲与徽宗皇帝共赏,而大的这件是金国送给皇上的礼物。”说着,已经有他的仆从抬出了一只大概有半人高的箱子,撬开箱子,那里面居然放着一只莲鹤方壶!
关沧海大惊失色,他愣了半晌,才道:“这是莲鹤方壶?大概两年前,我们拾遗处也曾得到过一只。”
夏侯之素却是在一惊之下立时反应过来,《遗珍录》曾记载,这方壶本就是一对,一只叫做莲鹤方壶,一只叫做立鹤方壶。它们在重量、器型均无差别,二者只在高度上有细微的差别,之前她从巫祝那里已经拾遗了莲鹤方壶,那么眼前这一只想必就是立鹤方壶了!
察兀儿却是喜道:“我们六王爷一向颇通文物古籍,这只立鹤方壶一直留在我们王府,听说六王爷一直想凑成一对,也曾有幸遇到过另外一只,但不知为何,却终是没有得到。此番看来,那只原是在宋廷中,今日我们把方壶凑成一对,真是锦上添花,也象征了我两国的邦交,六王爷选的这份礼物甚是应景。”
关沧海和察兀儿是蒙在鼓里,夏侯之素却已然明白,当年严隽看似不经意的放手,却在日后藏了一番深情,只是他们之间……
“这个就是我们金国的国宝,”察兀儿又命人抬了一只小木箱,放在书桌上,打开来,那里面放着一只青铜雕像。只见那青铜雕像不过人的小臂高,是一匹飞奔的骏马,骏马的头高高昂着,正在嘶鸣,头顶的鬃毛和后面的马尾飘扬着,营造出迎风奔跑的动感,马匹的躯干壮实而四肢修长,足蹄轻捷,其中三足腾空、飞驰向前,细细望去,更让人觉得独具匠心、格外灵动的是,它的第四只蹄子踏在一只展翅奋飞、回首惊视的风神鸟龙雀身上。
“天马行空,当真是天马行空啊!”景湛赞叹道。
“这是东汉的‘马踏飞燕’。”关沧海也点点头,他道:“我会加派人手,保障这立鹤方壶与马踏飞燕的安全。”
察兀儿点点头,又是一番细心交代和打点,就欲告辞,在他经过夏侯之素身边的时候,趁没人注意,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给了她一张信笺。
大家都去忙着迎来送往、客套寒暄了,后庭没什么人,夏侯之素偷偷溜回到自己房中,才展开信笺,那信笺上是她熟悉的字体:我会尽快择机与你相见。一瞬之间,有种甜蜜到欢喜的感觉自夏侯之素心底蔓延起来。她脚步轻快,哼着小曲正欲踏出房门,却见一个人影从窗棂前一闪而过。
她急忙推开门探看,原来是江百舟,只见他左手里拿着本书,听见动静,似乎是吓了一大跳,立时身形压得极低,右手挡在身侧,飞速转过身来。夏侯之素反倒被他吓得一愣,还是江百舟看清来人,赶紧站直身子嗔道:“师妹,你不是和大师兄他们一起去看金国古物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吓了我一跳。”
夏侯之素回过神,支吾道:“一时有些头痛所以回来休息。”她看看江百舟手中拿了一本《资治通鉴》汉纪第六十卷,好笑道:“师兄这是打算研读汉史了?”
江百舟随意翻了翻道:“汉代玉器一向是我的擅长,读读汉史有助于更好拾遗,前几日天章阁刚把汉纪编纂完成,就借了来看。”
接下来的几日,徽宗皇帝一直在宴请金国来使,日子过的虽然忙碌倒也平静。第三日白天,察兀儿在天章阁见到夏侯之素,将严隽的消息带给了她。
这晚月色有些凉。入夜,当夏侯之素如约来到皇宫最西边的西华门,她看见一个清俊身影已经负手而立,看似已等在那里多时。
夏侯之素屏息走上前去,那人听见身后动静转过身来,是严隽。凉薄月色下他的脸一如既往地优雅而刚毅,笑容温柔得恰到好处,只是还穿着金朝常服的他,看上去有些陌生。
他看着她,不语良久。在他看来:她瘦了也有些憔悴,看来传闻是真的,那年一别,她经历了很多变故,若是他在,是不是那些风雨就不必她来承担?在她看来:他更从容了,眉梢眼角虽刻意敛掉了不少凌厉却仍有王者气度,看来在金国的权力斗争中,他进退自如。如此便好,她也安心了。
“我说过,我们不会相忘于江湖。”严隽先开了口,带着一种让人想要沉溺其中的温暖。
“你的……家事,看来都处理好了?”夏侯之素竭力想笑一笑,但终究还是蹙紧了眉,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
严隽点点头,他伸出一只手抚上夏侯之素的眉心,另一只手把她揽进自己怀中,温言道:“为什么要皱眉?不许皱眉。即便我的眼睛没有看向你,但我的心一直在念着你。我借出使大宋之机,是想来告诉你,我想和你相守于尘世。”
夏侯之素闭上眼,心里先是蔓延出无限大、无限多的欢喜,仿佛全世界的光明都照进了心里,她曾在心里幻想过不下一百次和严隽重逢的画面,她也曾幻想过永恒。但想起宋金两国的局势,想起两人身份的悬殊,想起自己身上的千年寒毒,随即而来的,就是即将失去的撕心裂肺和无所适从,让她痛不欲生。
她挣脱开严隽的怀抱,狠着心咬着牙冷声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金人,是金国六王爷?”
严隽似乎猜到她会就此发难,声音平静而温和:“有些时候,说谎是对心上着紧的人的保护,我想要你涉世未深,我想要你不识愁滋味。更何况……”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道:“之素,你是否想过,干将、莫邪两把挚情之剑为何会辗转到你我手中?”
像被雷击中一般,夏侯之素被他说中心事,脸色立时绯红,她嗫嚅着试探道:“莫非……莫非你知道……”
严隽已经点点头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干将转世,所以才能在寻得这把剑的时候让这把干将剑出鞘,也能记得那些仿佛与生俱来就印在我脑海中的剑诀。乌布察萨满曾告诉我,时机到时,我会遇到持有莫邪剑的女子,那便是我前世的妻子莫邪,这一世因缘际会如何,全在我们彼此一念之间。”
他抬头看着远处灯火辉煌的宫殿,声音放得很轻:“拾遗路上,我越和你相处,我就越爱你,所以我会害怕。”
“害怕?”
他的眼眸被灯火衬得看不分明,但声音却是清晰:“上一世阴错阳差,这一世,我希望能和你有一个好的结局。但眼下宋金虽然交好,仍存诸多变数,我知道我们身份有异,我怕你不肯接受我,所以我存了些小私心,我一直想等你爱上我,我再告诉你我的身份。”
夏侯之素咬牙逞强:“你……你现在跟我说这些,难道你觉得你已经志在必得?那真是对不住,你猜错了。”
严隽仔仔细细看着她,想要确认她的话语,又想到自己颇费心思寻得此机会,跋山涉水只为见她而来,她却如此傲娇,突然起心动念想要“惩治”下这嘴硬的女子,他猛地抓住她手腕一扣,把她抵到墙上,凑近她,他们两人从未贴得如此之近,近到能够看清彼此眼瞳中的自己。严隽压抑的声音响在夏侯之素头顶:“我真的猜错了吗?夏侯大人,爱一个人,眼神、声音是藏不住的。”
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心思,夏侯之素一时之间慌乱不已,严隽看着方寸大乱的她,突然觉得心疼,他暗叹一声“罢了”,放缓声音认真道:“之素,别去担心我们的以后,我们的以后我来抗!”
夏侯之素眼眶微红,她爱严隽,也相信严隽对她的爱,但是国别、身份、门第、种族可以跨越,可是生死呢?该教她如何跨越生死?她身上的千年寒毒带来的是一日浓于一日的死亡阴影,她又如何舍得,让严隽得到又失去?
不能这样做。想到这里,夏侯之素硬起心肠,冷声道:“六王爷对臣女的抬爱,臣女受不起。若是过去拾遗时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让六王爷误会了,还请六王爷恕罪。”
“之素!”严隽眼中闪过的焦灼哀伤和心痛几乎瞬间就刺穿了夏侯之素的心脏,她不敢再逗留,眼泪夺眶而出的瞬间,她转身就走。
严隽飞快地拉住她,刚说了一句:“许是我今晚唐突了,你爱怎样说便怎样说罢,但之素,你要记得,你爱不爱我无所谓,我会一直爱着你。”
这时,突然一阵嘈杂之声自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宫殿传来:“有贼人——”
“是天章阁,出事了!”夏侯之素率先反应过来,他们一前一后向天章阁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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