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

我的亲家也姓黄，他1949年出生在越南的西贡（现在叫胡志明市）。他父母都是潮汕人，抗日战争时逃难到南越。

潮汕人是中国的犹太人，善于做生意。亲家的父亲在越南从卖针头线脑开始，30年后，在西贡有了很大一间纺纱厂。鼎盛时，雇佣100多工人。

1975年，越南共产党的北越军队，打败了美国人支持的南越军队，把南越和北越变成，由共产党领导的统一国家——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

为纪念越南共产党创始人胡志明，西贡这个越南最大城市，从1975年改名为胡志明市。

西贡变成胡志明市后，亲家厄运开始了。

1975年，27岁的亲家帮父亲打理纺织厂已有好几年。进入70年代，越南战争越打越凶，纺纱厂生意每况愈下。当共产党军队占领西贡后，工厂已完全停产。

但血气方刚，头脑灵活的亲家，在政权更迭最动荡的1975年，竟然独自赚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共产党军队接管南越后，有钱人、华人、知识分子和为前政府工作的人，无不人心惶惶。

华人为什么人心惶惶？

1）越南有反华传统。社会一动荡，华人必遭殃。

2）1975年前，南越是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当时南越有100万左右华人，虽然只占南越人口5.3% ，但却控制了南越70—80%的经济。（注1）（注2）

人心惶惶的标志是美元和黄金价格爆涨。敢于冒险的亲家，开始做起倒买倒卖美元黄金的生意。

他骑着摩托车，左腿裤子里绑着黄金，右腿裤子里绑着美金，衣服里绑着南越盾。在北越军队士兵的眼皮底下，穿梭在西贡几个黄金美金黑市之间。

由于信誉好，生意越做越大。为了避免被人“脏”俱获，他请专人帮他运送黄金和美元，他只负责出面交易。

这让我想起刚刚开放的深圳。从香港一过海关到深圳，就会有一些人上来，问换不换外汇？谈好汇率后，这些人会跟旁边的人嘀咕几句。不一会儿，就会有个小弟或小妹，把所换的钱送到。

亲家说：“也难为那些刚从北越来的共产党士兵。他们大都是农民，在西贡这个曾经被法国人管理半个多世纪的大都市里，显得傻乎乎。”

1975年以前的南越，允许华人办学。西贡的华人一般都能讲好几种语言。我亲家可以熟练使用普通话，粤语，潮州话和越南话。（注1）

亲家说：“我们谈生意就在这些士兵眼皮底下，他们啥都听不懂，只要交易时不让他们看见就行。”

68岁的亲家很骄傲地说：“我那时候真的很有钱！”

亲家母说：“他经常晚上在家里，偷偷地把那些换来的金首饰熔化，然后铸成金块。看到有非常漂亮的首饰时，我趁他不注意就拿出来！”

女人爱美。兵荒马乱也挡不住。

一个27岁的人，兵荒马乱时，突然有了钱，干嘛？

亲家骨子里是中国人，买房子置地是中国人血液里的东西。他看西贡富人区房子大跳水，毫不犹豫花了四十两黄金，买了一幢三层楼，搬了进去。

他笑着说：“那时我年轻，不知道共产党的厉害。再加上我是潮州人，股子里愿意冒险。当别人纷纷卖房时，我竟然以为是机会。”

他又说：“社会动乱时，没人相信支票，买卖几乎都是现金交易。生意人家里都有好多现金。”

为把南越经济控制在自己手里，越南共产党1975年掌握政权后，立即发行新——解放盾。老百姓必须在30天，把旧钱换成解放盾；500元旧钱换1元解放盾；过期，旧钱作废；每户每月只能换150解放盾现金，多余的存在银行。（注2）

亲家母说：“那些天，半夜就有人用自行车和三轮车载着几袋子现金，去银行排队换钱。有些人家没来的及换，偷着把旧钱烧了！”

当那些“幸运”的华人挤破头，把旧钱换成新钱，存进了银行，刚要喘口气。越南共产党又出新政——任何人要用自己户口里的钱时，必须有正当理由。

什么是正当理由？由新政府批准，才属于正当理由！

亲家说：“你斗不过越南共产党，他们不按牌理出牌。自己的钱不能随便用，就跟没钱一样。这比明火执仗抢还凶；明抢，你还能藏点。”

我说：“1975年后，华人还可以继续做生意吗？”

亲家说：“还能做一点小生意，绝大部分生意不能做了。越南共产党也搞社会主义，取消私有制和进行计划经济。华人是资本家的代名词，是阶级斗争的对象，当然不能为新政府工作。为新政府工作的人，领的工资都是新钱。他们发的多，我们的钱就越来越不值钱；再加上不能生意，只能坐吃山空！”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华人在南越有几百年，大都住在市里。他们的房子，家中用具，首饰细软，还有私藏的黄金和美元……，这些家底还是能让他们比当地人生活好一点。

1978年越南共产党同中国共产党彻底交恶。它不能容忍北方宿敌中国人的后代，在自己的国家比当地人还富有！

怎么办？再发新币！

1978年，越南又发新币了。这次的名义是南北方货币统一，用越南统一货币，兑换不到三年刚发的解放盾。

亲家说：“华人家底再厚，也禁不住这样换来换去。越南共产党执政后，还关闭了华人学校、医院和报纸。很多华人都想走，但去哪儿呀？当时中国文化大革命，搞得吓死人。不仅如此，我们几代人都在这里，早就生根发芽，有房子有地，能说走就走吗？”

亲家母说；“真是没地方可去！不论是好国家，还是坏国家，没有国家让我们落脚！”

1978年后，越南共产党又出新政——要把华人、知识分子和前政府的人员，从城里迁移到新经济区。

亲家说：“就是把我们房子和财产没收，强制迁移到满是地雷，靠近柬埔寨边境的农村，让我们自生自灭。比中国文化大革命，把知识分子、干部和学生下放到农村搞的还狠。”

亲家母说：“这下没活路了，我们只能走。可是没有签证，去哪儿？只有坐船强行出海，漂到哪个国家是哪个国家，希望人家收留我们！就像现在从非洲坐船往欧州逃到难民一样。”

亲家说：“越南排华是有历史的，但从来没有像越南共产党这样绝。他们把我们往大海里赶之前，还要把我们每一分钱榨干！”

看到华人要逃了，越南开始收买路钱。每个想出海的华人，需交3000美元的黄金，孩子交一半，否则边防军不予放行！”（ 注3）

为了获得九死一生的逃命机会，华人竟然还要用黄金买。这同二战期间，德国人处死犹太人前，要把身上的金银首饰取下来毫无二致！

1977年，亲家带着结婚刚九个月的亲家母，每人花了二十两黄金，买了出海的“通行证”，和30多个亲朋好友，登上一条小船，驶进了太平洋。

亲家母说：“到了海里，才知道海不是蓝色，是黑色！”

我在悉尼开船后才明白，从远处看，海是蓝色；在几百米深的海里，在船上看，海是黑色。

亲家说：“船小浪大。我们都是没出过海的人，觉得分分钟钟要翻。不一会，所有人都后悔了，可是回头路没了。”

亲家母又说：“在海里第三天。我们看不到任何陆地，所有人心都慌了。虽然是亲朋好友，但有人开始从储水桶，偷偷把淡水倒在自己的瓶子藏起来。”

感谢上帝，第四天他们终于到了马来西亚海岸，但马来西亚海军不让他们登陆！

在海上漂流四夜三天，想过无数次死，终于看到陆地，但却不能登。亲家说：“那种渴望和绝望实在无法形容。最后，整船人一致决定，反正也是死，干脆破釜沉舟——把船底破坏，沉船。

亲家说：“出海逃命的难民都知道，根据海洋法，任何船只见死不救，就是犯法！我们只能以死求生。”

我又问：“马来西亚为啥不让登陆？”

亲家说：“上百万人出逃，哪个国家都受不了。有很多难民船，在几个国家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最后，难民才想出这样的招。不过也有船民，自沉后；就沉了，没人管。”

亲家他们上岸后，被送到马来西亚的难民营。3个月后，他们获得澳大利亚收留。

1978年1月，29岁的亲家和28岁的亲家母，坐着联合国难民署的包机，在悉尼机场落地。下飞机时，他俩身上只剩200美元。”

亲家说：“澳大利亚待我们真比亲生父母还好。在澳大利亚的难民安置中心，我们每天三餐都有肉吃，想吃多少，吃多少。有老师教我们英语，还给我们零花钱，还有人帮我们找工作。”

三个月后，亲家和亲家母找到工作，他们走出了难民中心，融入了澳洲社会。

由于英国殖民地的原因，澳洲虽然是一个新国家，但法律和规则却非常成熟。这样的社会，投机的机会不多，但踏实肯干的人能得到奖赏。

亲家和亲家母就是这样的人。他们虽然身无长物，语言不通，举目无亲，但血管淌的是潮州人吃苦耐劳的血。

亲家经常同时打三份工。早上在工厂里做，晚间在餐馆端盘子，周末在酒吧服务。第三份工下班太晚，赶不上火车回家，他就在火车站过夜。

当他熟悉澳洲后，潮州人骨子里要做老板的基因又萌发了。他发现澳洲白人不吃动物的内脏，很多屠宰场把内脏直接扔了。

于是，他和朋友找到屠宰场跟人家说：“我们免费给你们摘内脏，能不能把内脏给我们？”

屠宰场当然同意这样的条件。于是，亲家和他的伙伴把内脏清洗好，卖给中餐馆和华人超市。

从此，他开始了向华人餐馆和超市供应食材的生意。

三十年后，他的公司成为业内的一块金字招牌，在悉尼雇用了三十多员工。

亲家今年68，每周工作六天。去东南亚出差时，总是晚上下班去机场，在飞机上睡一觉。第二天早上下飞机，直接去谈生意，晚上再坐夜航回悉尼。第三天早上，从机场直接回到办公室。

我说：“这么大岁数，为什么还这么忙？“

他说：“ 我这辈子唯一爱好就是做生意。”

亲家其实还有一个爱好。他和亲家母每二年都要去参加一次世界潮联大会。

我问亲家：“你觉得你有祖国吗？”

他沉思了一会，说：“我是潮汕血统，生在越南，29岁到澳洲，今年68岁。你说我的祖国应该是哪里？”

亲家和亲家母在澳洲结了果。他们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成了我的女婿。

下面这个小妞妞，是他们的孙女。希望她长大后能读中文，知道爷爷奶奶的怒海重生。

亲家说：“我有今天，是命好。我的一个妹妹，1977年也跟我一起出海。她坐的是另一条船。从那天晚上分手后，我就再也没她消息。”

1975年越南共产党执政后，有200多万人逃离越南，是当时越南人口的5%。（注1）其中，至少14%是华人；其中，80万是像我亲家这样出海逃命的。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的估计：淹死的在20万到40万之间！” （注3）

这个死亡人数超过，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二个原子弹杀死的人数。但，这些淹死的人几乎被历史遗忘。

淹死只是风险之一。联合国难民署的统计数据，“1981年，一共有452支到达泰国的越南难民船，共上岸15，479个难民。其中，349只船被海盗抢劫犯过，平均每只船被抢劫三次。578个女人被强奸，228个女人被劫持，881人死在海中。” （注3）

看了这个数字，我绝对不相信盗亦有道！

有人估计，越南政府和军人从出海逃生的华人身上，收刮的黄金达20亿美金。仅1979年4月一个月，从香港汇入西贡的钱就达2.4亿美元。这些钱都是汇给南越华人亲戚的逃命钱。（注1) （注2）

从1975到1997年，美国共接受40万越南难民，澳洲和加拿大分别接受10万。（注3）

我问亲家：“为啥妹妹坐另一条船？”

亲家说：“做生意讲究分散风险，逃命更要分散风险！那么多人要逃，哪有那么多大船？都是小破船。直到现在，我有时睡觉还会醒来，想起那个黑黑的夜晚，所有人都说不说活，忙不迭的爬上船。”

后记：

1）越南共产党是个啥党，为啥对富人和华人这样的狠？

越南共产党党章说：“党是越南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同时也是越南劳动人民和越南民族的先锋队，是工人阶级、劳动人民和民族利益的忠实代表。党的宗旨是把越南建设成为独立、民主、富强、社会公平文明的国家，消灭剥削，成功实现社会主义，最终达到共产主义。党以马克思列宁主义和胡志明思想为思想基础和行动指南......。” （注4）

2）心理学揭示：人戴上面具，作恶程度会加剧。所以个人做伤天害理的事，要偷偷摸摸；为组织（党、国家、民族、教会….）做同样伤天害理的事，可以明火执仗。世界上所有组织无不打着正义的旗帜；为组织做恶，就是为正义做；于是，人戴上了面具。

难怪，人类大恶无不以正义的名义进行。

3）越南战后，华人经济的毁灭导致越南GDP ，1979年比 1978年下降了 2.3%, 1980年比 1979年下降了 8.7%……。 十几年吃不饱饭，让越南共产党改正错误了。越南政府于 1986年颁布第 256号法令 , 确认华人是越南公民 , 拥有与越人一样的权利和义务 。 1989年后, 华人经营各类工商业已不受限制 。政府还鼓励离开越南的华人回越南投资 , 并使其享受比其他外资更优惠的税率。在政治上 , 1987年政府重新肯定了华侨对越南的贡献 , 释放了被捕 的华人知名人士 , 越共则恢复了一批华人党员的党籍 。 （注5）

亲家的一个朋友，跟他同样怒海重生逃到澳洲。1991年又回越南，白手起家从头再来。现在是越南最大咖啡经销商之一。

我问他：“你害不害怕共产党再把你的产业没收？”

他说：“不害怕。”

他也是潮州人。

2018年 3月 25悉尼  黄铁鹰

注1 Hoa people Wikipedia

注2  http://factsanddetails.com/asian/cat66/sub418/entry-4308.html

注3 Vietnamese boat people wikipedia

注4 越南共产党党章 2006年四月

注5 《世界民族》2008年第 6期 “从排斥到接纳 :越南华人政策的转变” 陈 衍 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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