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孙生死结 (小说)
张爱林
乡下人自称受苦人,一年四季就有三季忙。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清明前后,栽瓜点豆;芒种见麦茬,在割麦之前要种上玉粟(玉米)赶茬口;薅苗锄草,马接就是割秋分,种寒露,割掉玉粟再种小麦……唯独冬天得闲,年轻人们又到外面打工赚钱去了。老汉儿们却闲着没事,就仨仨俩俩地打措在一块儿晒晒日头,说说古……
老绳头七十挂零,斗大的字不识半罗头,却是个说古的把式。老汉儿们一坐下,就要催他:“说古,说古”。说就说,老绳头撸拳褊袖,“嘙”,右手在嘴前啐口唾沫,无通知无广告,直奔主题。先说“老包扎赵王”、“王花买爹”,再说三皇治世、五帝为君……说到兴头上,白胡子翘着,满神气。老汉儿们也张着嘴瞪着眼、听着津津有味,瞧那屏声静气、全神贯注的模样儿,真比当年听刘兰芳的《杨家将》还得劲,过瘾。
老绳头不光会说古,还很会编歌儿,能出口成章。挎着书包从书房出来的淘气小孩儿们见他就喊:“老绳,老绳,编个歌儿听听”。老绳头见小孩儿们出言不逊,就脱口编上两句:“门搭钌,悬在空,你娘等我到三更”。小孩儿们虽说听不懂啥意思,但听到有“你娘等我”也知道不是啥好话,便红着脸走开了,老汉儿们快活得一阵的大笑。
不知从啥时候起,老绳头再也不说古了,白胡子耷拉着,脸色灰灰的象蒙上了一层土,老汉儿们再碰到一块儿,日头窝里就只有一声儿接一声儿的叹息。
老绳头一辈子没有成上家,儿子是过继他三兄弟的。
过继的孩子不“担病”,自从儿子娶了媳妇,人们就没见过他的笑脸。后来老绳头抱孙子了,他一边晃着怀里的孙子,一边念着那个老掉牙的歌儿:“小野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是忘了爹吧?”有人纠正。老绳头并不理会,仍旧那样念着:“小野鹊,尾巴长……”孙子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两只嫩嫩的小手在空中挥舞着,嘴里“呵呵”地说着话。
……
孙子会走路了。
孙子会叫爷爷了。有了好吃的东西就蹬蹬蹬地跑向他,“爷爷,你吃…..”,“爷爷不吃,爷爷不吃”。他摸摸孙子的小脸蛋儿,心里一阵阵地感到很温暖。
日头窝儿里,又有了笑声。老伙计们又能听他说古了。
那年秋天,能让他感到温暖和开心的孙子却突然发病,小脸儿红红的,烫得像个大火碳,老汉的心立刻悬了起来。儿子儿媳抱着孩子上县城后,老绳头心中没着没落,再没有心情干任何事,一股劲在家中的各个“神灵”前焚香烧纸。
一天,两天,三天……
村口……
路边,
凄冷的风把老汉的白胡子吹得瑟瑟直抖。
来来往往的汽车的风流不时地翻卷着被风吹落的树叶。
一辆客车在老绳头身边停下,车门打开,儿子、儿媳走出车门时脚步踉跄,双眼红肿,目光呆滞,一种不祥的预感牢牢地将老哼罩住,一下子把他的心拖向一个不见底的深头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发生的事总归会发生。
过了好几天,他才知道,那个有了好吃的就蹬蹬跑到他身边的孙子已被推进了冰冷的太平间。
“小野鹊,尾巴长……”
那个让能他心中升起温暖的孙子再也听不见了,“小野鹊,尾巴长……”眼前却没有了那双挥动的小手。有好几个深夜,有人听见,在村后蛮地呜呜响的山风里,裹夹着着老绳头耸人的哀嚎。
那种压抑的老人的呜咽,在夜深人静时显得分外瘆人。再联想到他死去的孙子,胆小的人都将被子蒙在头上。
没过多久,老绳头也病倒了。他对本家门说“我走后,把我的孙子就埋在我的边儿上,在那边我们爷儿俩也就有伴儿了……”。
可他心里明白,孙子是不能埋进祖坟的,这是千百年来老祖宗留下的一成不变的规矩:人这一辈子,上须打发父母入土为安,下须帮着儿女成家立业才算完成了一生的任务,才能算得上功德圆满。走在老人前边的人没有入祖坟的资格,何况一个毛孩子?于是,老绳头也就没有死成。孙子的骨灰就埋在离他家祖坟不远的小山丘上的老槐树下。他毎毎去看过那个小土丘,就回来,出人意料地又给老汉们说古。
老汉们虽说照样听他说古,眼神中却分明透着几分狐疑。
“不是要命的病,想死都难。”老绳头牵强地笑笑,花白的胡须在蹊跷的下巴上抖得很厉害。
老绳头心里明境般透亮,他知道老哥们儿那点心思,是担心他会想不开。就说:“有啥想不开?早死早转生,辈辈都年轻,又能吃美美(吃奶),又能打能能。人活一世,草长一秋,一闭眼就算一辈子。”
也算是句笑话吧,却把老哥儿听得似懂非懂、不知他在说孙子还是说自己。
转眼便是他孙子一百天的祭日,有人看见老绳头拿着香锞纸块儿又瞧他孙子去了。
日头窝里,老汉们一边扯着闲话,一边等着老绳头回来,昨日的“王花买爹”正说到节骨眼上。
上午都过了,老绳头没有来。
晚夕,老绳头依然没来。
晚饭时,一个消息在村子里传得毛骨悚然,老绳头“走”了,就在那个小山丘的老槐树上。
树下埋着他的孙子。
张爱林,河北省涉县弹音村人,热爱写作,中华精短文学会会员,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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