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蕙知道此事的时候,班上已经有好些同学在大字报上签名表示支持了。苏蕙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到校门口,看了同学写的大字报,并没有冲动地签字表示支持。
有人追问道:“苏蕙,你是班长,你对同学的革命行动是什么态度?”
苏蕙一向冷淡平静的处事方式此时帮了她大忙。她只是冷冷地瞥了问话的人一眼,淡淡地回答说:“我什么态度关你什么事?”
苏蕙的反应太自然和正常,问话的人摸摸鼻子,讪讪地走开了。身边的好友不无担忧地问苏蕙:“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签名啊?要不然会不会被认为反对同学们的革命行动啊?”
苏蕙不以为然地回答道:“凭什么说我们反对革命行动?我是不会签名的。你们要签名,我也管不了。”说完,她转身离开了。身边的好友赶紧跟上苏蕙的步伐,异口同声地说:“你不签,我们都不签。”
当天下午放学后,苏蕙的班主任把所有班干部都留下来开会。已经是人到中年的男老师,针对大字报里批评他的所有问题一一给予解答。
他说着说着,谈到了自己的教学工作,谈到了自己的身体,说到了伤心处,一个大老爷们当着一群十几岁的孩子、自己的学生忍不住失声痛哭。
苏蕙和全体班干部同学第一次知道,原来班主任老师一直是在抱病工作,他是忍受着病痛每天坚持在工作岗位上。
听了班主任声泪俱下的倾诉,班干部们分化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人很同情老师的处境,认为老师也很不容易,付出了很多心血。但是,他们不大敢太公开表示自己的想法,怕被认为是“革命运动的阻力”,变成“反面教材”。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身体不好可以休息。但是,政治态度不好就要批判,这是两回事儿。他们拒不接受班主任的解释,坚持自己反对师道尊严的革命立场。
苏蕙在整个班干部会议过程中,罕见地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她内心深处既同情班主任的努力付出不被认可,又认为老师的确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因为前几年文化大革命初期,运动狂潮留下的阴影,苏蕙其实很排斥写大字报这种行为。但是,她把这种感觉放在心里,和最亲近的好友都不曾透露过。
夕阳照在教室里的阳光在师生们的争执中一点点偏移,室内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来。等到所有的人都感觉到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时,大家才惊觉,夜幕已经降临,天几乎都黑了。
班主任感到精疲力尽了。他无精打采地对围坐在一起的学生干部们说:“天都黑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散会了。”
有人在暗色中表示不满地说:“费了这么多时间,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凭什么你说散会就散会啊?”
昏暗的教室里,立刻有人随声附和道:“就是嘛,我们在批判师道尊严,你还在发号施令?我们要将革命进行到底!”
班主任无可奈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了二十多年中学教师,除了文化大革命初期那一阵子的疯狂阶段,他头一回遇到学生完全不买账的情况。
“对不起,革命小将们,我肚子饿了,要先回家吃饭了。”苏蕙平静淡定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大家看不清楚她的脸,却能很清晰地听到她说的话:“请原谅我身体不好,不能饿太久的。”说完,黑暗中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细碎声音,明显是苏蕙在收拾书包。
昏暗的教室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看不清楚脸的人们暂时成了静默的剪影。苏蕙纤细瘦削的身影站起来,她背着书包,径直向教室门外走去。她的身后,响起一阵骚动,好几个班干部也收拾好书包,走了。
班主任看着苏蕙头也不回的模糊背影,心里头五味杂陈。他默默地坐在黑暗的教室里,一直到所有的学生都离开了。
“唉—”班主任长叹一声,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一样,行动迟缓地站起来,脚步蹒跚地慢慢离开了教室。
“批林批孔”的运动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各行各业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很多地方的学校管不了,老师教不了,学生学不了。苏蕙所在的学校情况还算不错,日常的教学活动还是在正常进行着。
处于青春期的苏蕙,直接凭借自己努力获得优秀成绩上大学的梦碎了,她的心思也从课堂上分散出来。她更加积极地参与各项课外活动,参加学校文艺汇演、诗歌朗诵比赛、篮球比赛、排球比赛等等。凡是可以参加的活动,苏蕙都不错过,以此来宣泄她无处安放的青春。
苏蕙利用自己担任班长的便利,把自己的座位安排在最后一排,靠近教室的后门。但凡有什么活动之类的事情,苏蕙可以不和任课老师打招呼,自己就悄悄从后门溜走了。
频繁随意离开课堂,无节制地参与各项活动的后果就是,苏蕙的考试成绩不再稳居年级前茅,而且成绩出现了波动。她自己却仿佛毫无所知,照样我行我素。
作为班长,后来是学校红代会(红卫兵代表委员会,相当于学生会)成员的苏蕙,社会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广,有时候会参加市里、甚至省里组织的学生活动。
她结识了C市其它中学的学生干部,经常在一起参加、甚至组织各种形式的活动,每天忙忙碌碌的很欢。
苏蕙在学生活动大会的发言录音在C市大街上播放,李瑞晶无意中听见女儿的名字和声音,觉得非常惊讶。她不知道女儿的活动范围已经到了满街播放发言录音的程度。她有点担忧年轻的女孩子在政治运动和虚荣面前迷失自己,走错了路。
李瑞晶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苏醒,苏醒认真思考过后,觉得应该和女儿谈谈心,交流一下。夫妻俩认真商量了好一阵子,决定由苏醒出面找苏蕙谈谈。
自从苏蕙进入青春期以后,和李瑞晶之间的矛盾似乎明显增多,母女俩常常一言不合就会发生争吵。尽管苏醒一再安慰李瑞晶,告诉她这是正常现象,过了这个阶段就会好的。
李瑞晶还是觉得很受伤,也很难理解。她既困惑又不平衡地说:“我年轻的时候怎么没有和我妈妈这么不对付啊?都是你给惯的毛病!”
“呵呵,”苏醒好脾气地笑着安抚炸毛的妻子,温柔地说:“好吧,好吧,都是我惯的。”看着李瑞晶有些小得意的眼神,苏醒又补充了一句道:“这么优秀的女儿,惯惯也值得的。”
李瑞晶深以为然地点头说:“也是哦,这丫头还真是挺不错的,从来不让人操心。”说完,她想起夫妻俩谈话的主题,又不无担心地说:“希望这次惠儿能够明白我们的苦心。”
苏醒按照和妻子商量好的方案,单独找女儿苏蕙谈心。这在苏家是极少见的情况。一般来说,在苏家,苏醒单独约谈的孩子都是苏隽,谈话的结果多半是苏隽挨打。在苏隽上中学之后,单独约谈的事情基本上都没有发生过了。
苏隽用眼神问妹妹:“你怎么了?怎么会被老爸单独约谈?”
苏蕙回了一个无辜的表情,意思是:“我怎么知道?这不是突然发生的吗?”
苏隽笑笑地说了一句:“被告状了吧?”眼睛有意无意地溜了一眼一旁的李瑞晶和苏睿。
苏蕙立刻气哼哼地瞥了一眼李瑞晶,又瞪了一眼苏睿。苏睿被姐姐杀气腾腾的眼神吓了一跳,他莫名其妙地想着:好像我没有得罪姐姐吧?她怎么像是要咬我一口的样子?
苏蕙走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在爸爸的书桌前坐下,眼神清澈明亮地看着苏醒,等候父亲先说话。
苏醒看着眼前面容酷似自己年轻时候的清秀少女,感叹岁月如流,转眼间女儿已经长大了。他透过眼镜片,仔细观察着静静地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儿,只见苏蕙眼神清澈,表情安祥,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苏醒心里暗自点头,有一些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
“惠儿,”苏醒语气平和地开口问女儿:“最近参加了些什么大型活动啊?”
苏蕙有点儿诧异地看了苏醒一眼。
苏醒和李瑞晶几乎从来没有关心过苏蕙在学校和校外的一切事情,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苏醒和李瑞晶从未参加过苏蕙的家长会。
李瑞晶给出的理由是,工作太忙,或者身不由己。苏蕙的成绩报告单上除了非常亮眼的学习成绩,都是一面倒的优秀评语,没有缺点。最多就是偶尔出现一句:“希望该同学戒骄戒躁,继续保持优秀成绩”。李瑞晶的意思是,根本不需要浪费时间去参加家长会。
苏醒没有公开发表过这一类的言论,但是一直用实际行动来支持李瑞晶的态度。他整天忙碌,根本都不知道苏蕙上的是几年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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