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时光如梭,这片大地曾经纠缠过许多纷扰,碰撞过许多战火,诞生过各色人物,数千载过去,那些往事、那些古人已如烟云消散。面对这白驹过隙般的人生,有人选择了厉兵秣马,选择了夙兴夜寐,选择了只争朝夕;也有人选择了急流勇退,回归淡然。
苏东坡,中华文化史上一颗熠熠生辉的巨星,早年已经将他那些作品烂熟于胸,并且早已失去了新鲜感和当初的震撼,以为自己读过背过就算掌握了那些诗词,却不知那是一座丰碑,只能用来仰慕;那是一片未知的神奇花园,也许只有偶然的缘分才能一嗅芬芳。
《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他一生最为辉煌的词作。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评价道:东坡“大江东去”赤壁词,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清代词论家徐轨评论苏东坡的词“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而将这种英雄气概幻化到登峰造极的作品,首推这篇被誉为“千古绝唱”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许多年前,初读词句,只觉得心潮澎湃,和多数读者一样,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慢慢升起,一幅壮阔的历史画卷似乎在眼前慢慢展开,而我们都有了挥斥方遒的冲动。
据俞文豹《吹剑续录》记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七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词句进一步奠定了苏东坡豪放派的风格,自己向来也是深信不疑,总喜欢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中领略那些英雄人物的风采。经年累月,直到有一天,再一次念叨起来,我感觉我们误会他了。
故国神游处,硝烟弥漫,杀声震天,中国古代最为著名的赤壁之战跃然纸上,一时多少豪杰来称雄争霸。我们以为这是苏东坡对古战场的豪情怀念,对英雄豪杰的仰慕,那周郎官场得意迎娶小乔初嫁的意气风发,却不容易看到这壮阔背后苏东坡心中埋藏的落寞,因为他将这种落寞轻描淡写,匆匆收篇,化作了自我嘲笑,化作了一杯清酒。
正是这寥寥数语,让我们看到了他将这种落寞最终归于淡然,这种淡然才是苏东坡的风格,所以,哪有什么“豪放派”,他是一个切切实实的“淡然”派。
他的大气描写不是为了表达豪情,那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也并非令他称赞,不过是一种艺术表现的手法,是一种鲜明的古今对比。
这首巨作诞生于公元1082年,即宋神宗元丰五年,为苏东坡谪居黄州时所写,当时作者四十五岁,因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经两年有余。所谓的“乌台诗案”就是一帮“文化群小”在妒忌心和其他各类不怀好意的心思下对这位中国古代最著名的诗人进行的围攻。
虽然这只是一个生命个体与世人的短暂周旋,没有千军万马,没有刀枪剑戟,没有尸横遍野,有的只是隐藏在社会各个角落的暗箭中伤,有的只是探头探脑、七嘴八舌和一堆的“莫须有”,但是依然让人感觉惊心动魄。
当时的北宋内外交困,踌躇满志的神宗皇帝意欲改变国家的积贫积弱局面,从而进行了轰轰烈烈的“王安石变法”,当我得知苏东坡与王安石政见不同不免有点遗憾,似乎苏东坡应该站在国家变法改革的前沿,这样一位颇有作为的好官应该在这场伟大的变法中持有一种肯定的姿态。
这群为苏东坡罗织罪名的人里面,多数在历史的长河中充当的角色通常都是“歪嘴和尚”和妒忌小人,有倚老卖老的朝中高官对于后起之秀的忌惮,有芝麻小官的投机诬陷,等等。
我相信,苏东坡并非不支持变法,不支持国家变革图强,很有可能他是站在一种警示的角度,是另一种支持宋神宗改革,支持国家变法图强,而这种警示被变成了敌意,并成为了各种不怀好意者攻击的借口。
贬谪以后的苏东坡心态发生了变化,正如余秋雨在《苏东坡突围》中的描写:一个人蒙受了诬陷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个道理来,你找不到慷慨陈词的目标,你抓不住从容赴死的理由。你想做个义无反顾的英雄,不知怎么一来把你打扮成了小丑;你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士,闹来闹去却成了一个深深忏悔的俘虏。
他在牢里给弟弟留下遗言: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好在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似乎必死无疑的苏东坡在许多人的求情中终于躲过了一劫,宋神宗最终放了苏东坡一马,在这个过程中他可能充当了制造变法舆论的牺牲品,而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并没能让变法成功,却无意间铸造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一次高峰。
图片来自网络他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这不禁让我想到了一位已经逝世的当代著名武侠小说作家古龙,他时而纵情,时而纵酒,有时提刀,有时提笔,这样一代武侠浪子却因为一件事情改变了其创作灵性,有一日,朋友邀请古龙到吟风阁酒楼比试酒量,古龙酒后与朋友发生口角,一言不合,对方拔刀便刺,古大侠赤手空拳抵挡对方的钢刀,被刺伤。被刺以后,伤情不光导致了古龙的身体迅速衰竭,据说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自此再也没有什么作品创作。
我想,“乌台诗案”给苏东坡带来的心理阴影可能比被人刺了一刀更加深刻,也许自此以后,我担心,苏东坡的整个余生都将处于深度的精神抑郁,再也不能为中华文化贡献什么诗篇。
事情恰恰相反,这次灾难,带给了苏东坡深深的自省,在长时间无情的自我剖析后,他的心境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
冥冥之中似乎已有定数,苏东坡在黄州又遇到了一个和尚——佛印,在这一过程中,他开始渐渐由儒入佛,归于淡泊和静定。精神上的脱胎换骨,使得苏东坡的艺术成就获得了升华,这种灭寂后的再生,在历史的天空中激荡出最绚丽的花朵。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有道是: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
苏东坡写这首词的心境真正的映照了这两句诗。
扁舟草履,放浪山水,浊酒一杯,酣畅淋漓,半醉半醒中神游一番,我以为他远远没有没有怀才不遇、功业未就、老大未成的忧愤,那是他避之不及的名利场。
留在他心底的不过是“人生如梦”四个字,所有的功业,所有的争斗,所有的波澜壮阔和意气风发最终不过是过眼云烟。这不是一种喧嚣后的落寞,而是终于解脱了自我,放下了执着。
于是,在清风徐波中,他向江月缓缓举起了酒杯……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苏东坡也许从未期许,他举起的酒杯可能浇灭心中的块垒,他的文字也无需任何人共鸣,这是自己与古人,自己与命运,自己与天地,自己与自己的一次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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