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引者的典范——读拉克洛《危险的关系》

《危险的关系》是一本书信体小说，自18世纪末出版后就一直背负着“有伤风化”的骂名，曾数度被列为禁书，连作者拉克洛本人的人品都受到了严重质疑。即使在两百年后，以它为蓝本拍摄的电影作品还一度难逃被禁播的命运。

作为一本“诲淫”之书，其中并没有露骨的色情描写，那么它究竟为什么让人畏如蛇蝎呢？不如，我们来看看书中那位著名的勾引者——德•瓦尔蒙子爵。

这位年轻英俊的贵族子弟身家丰厚，浪荡不羁，许多妇人的名声毁于他手，是当之无愧的勾引界导师级人物。他的勾引是一门战争艺术，仅仅占有肉体是无趣的，子爵要求的是将对方从精神到心理玩弄于股掌之间，再将之摧毁，因此，被勾引者越贞烈他的胜利就越辉煌。

德•都尔维尔院长夫人便是这样一个高难度猎物。她美貌贞洁，夫妻恩爱，贤名卓著，此时正独身在乡间与子爵的姑姑作伴。子爵为自己定好“浪子回头”的人设后，低调地发起了进攻。

他的言行谦逊谨慎，又清心寡欲，还诚实地承认自己声名狼籍的过往，表明向善的决心。一段时间后，院长夫人的防备之心渐去，对他添了好感，但根据友人的提醒，还是设法探查他私底下的行径。可她不知道子爵为了知已知彼，早已掌握了她的行动。

他将计就计，干了件善事，将一户农人从流离失所的苦难中解救出来。

单纯的院长夫人彻底相信了他是个改过自新的人，甚至相信他之前的浪荡也不过是误入歧途。子爵抓住时机向她表白爱慕之情，当然被严辞拒绝了。他热烈而持续地示爱，颇有几分无赖，但又让她看到深情和隐忍。院长夫人的抵抗是坚强的，拒绝、拒绝再拒绝。

正面强攻一时不能取得效果，还会让对方不断垒高城墙，子爵于是改变策略。

他策反了院长夫人的侍女，拿到了她的来往信件，高兴地发现院长夫人承认对他动心了，只是不允许自己做出失节之事。

撤退，为了更好地进攻。子爵骤然离开，赶去巴黎坏人姻缘，只隔三岔五用时而热烈时而缠绵的信件保持着自己的存在感。那些情书，真是才思横溢啊！可怜院长夫人心思纯净，与丈夫相敬如宾，何曾经受过这样暴风骤雨般的情感冲刷。只是她不知道，子爵写给另一个女人的信才是真正好看。

那便是他的知己、战友、本书真正的女主角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下称梅夫人）。他们是两个坏透了的坏蛋，彼此激赏又彼此竞争，比拼着淫人妻女、算计人心、攻守布陷的战绩，互相查漏补缺，分享经验，将诱人堕落的步骤和细节流程化、技术化。

他们有一套独特的行为准则，毫无愧疚地干着厚颜无耻的事情，还时不时来上一段发人深省的哲理，显示出对这个世界清醒而深刻的认知。这大概就是作者为人诟病的地方，一方面两人的通信内容完全可以当一部败坏道德的教科书；另一方面，信件中所展示的个性使得这对浪子荡妇魅力非凡，胜过其他正面形象。恶行竟然如此轻易地辗压了美德？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子爵是深谙节奏把控技巧的。在算计了一对纯洁的年轻恋人之后，他突然出现在院长夫人眼前，小别重逢的激情使她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只需一伸手，他就可以轻易获得她的身体。

然而他不要，他要的是身心的全面臣服，是眼看着自己堕入深渊却无力回头，否则就对不起他为这游戏花费的心血。他放弃了到手的机会，让她重振旗鼓再行抵抗，如同猫戏老鼠。

院长夫人没有让他失望，她带着对这位君子的感激与爱慕逃回家中，闭门谢客，不肯再接他的信。她并不傻，她曾在给子爵的信中写道“在您看来，正当的感情又有多少价值？……您在狂热兴奋中，根本不把苦难和耻辱当作一回事，一味追欢逐乐，寻求供您玩弄的女性”，是的，他明知她将德行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失贞无异于要她的命，但还是毫不手软地吹响了最后的号角。

一番衣带渐宽的表演后他用计见到了她，得到了她，然后，抛弃了她。

那封著名的绝交信真是残忍无比啊！

“我的天使，我们对一切都会感到厌倦。这是一条自然规律。这可不是我的错。

……

比如说，如果以前你的德行有多高，我对你的爱情就有多深（这样说当然有些言过其实），那么现在我的爱情随着你的德行的终结而终结了，就也不足为奇。这可不是我的错。

……

说真的，你另外挑选一个情人吧！就像我另外找了个情妇一样。这是一个好主意，一个很好的主意。如果你觉得不好，这可不是我的错。

……”

这淬了毒的箭让院长夫人应声倒下，直到死亡终结她的痛苦。

这封信是子爵抄的，原件来自于梅夫人。因为他没有按时进行抛弃和败坏猎物名声的行动，梅夫人因此断言子爵爱上了院长夫人，嘲笑他技不如人。强烈的好胜心使他迅速将信寄了出去。

对于此书的结局，读者们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子爵全力想救回院长夫人，让她再次相信自己是爱她的，以此阻止她寻死的决心。失败之后，他与梅夫人关系破裂，双方开战。子爵在一场决斗中被人杀死，却以自己的死揭发了梅夫人的斑斑劣迹，让这个女人身败名裂。

有些人认为，这结局说明子爵真正爱上了院长夫人，他接受不了亲手害死爱人的事实，选择死亡来忏悔与救赎。有些人则坚信他只不过想战胜梅夫人，让院长夫人死去活来，以证明自己手段高超，至于他的死亡，那是烂尾。

或者我们可以这样看，作者想要表达的是前一种意见，但是他将这位勾引者描写得太成功，以至于许多读者不能接受一个居然会被爱情困住的子爵。

想想道德的惨胜不过归功于这位浪荡子放了一马，真是让人绝望。无论人们对此书的评价如何，我是会在孩子成年时向她郑重推荐的。

引文均出自叶尊先生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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