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对不起呀！”在闹市中她误踩到男人的脚，忙回头道歉。

目光接触的那一瞬，有种时光回溯的感觉。男人蹙起眉头的辨认，在狭细的目光中，依稀看到了曾经的那个女孩的影子。

十年，一个年代过去了，人生中又要多少个十年，而我们在分别后又会在哪个十年里相遇，或者说，某一次分别就是今生的最后一面，可我们未曾知晓。

然而，终究是相遇了，在分别后的第一个十年，却是人生中的第四个十年了。三十几岁的他，如今完全看不出少年的朝气。他真像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男人，为生活沧桑奔波。胡子已是许久没有刮了，成熟中难以掩盖的疲惫。

女人依旧笑靥如花，时光并没有在她脸上刻下痕迹，可是再好的化妆品也无法抹平眼角淡淡的鱼尾纹，她的笑依旧明媚，却不再自然，这也是时光的杰作。

周围的人群不再喧闹，耳畔的声音淡了，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流，却仿佛又过了十年。

十年过去了，你还好吗？虽然我很想知道答案，但我还是问不出口。如果时光再倒退十年，那我一定可以轻易的说出最近好吗。但我不知道十年后的你，已变成什么样子，我又该如何开口。

时间静止了那么一刻，你我沉默了这个世界。

“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难得遇见老同学。”女人最后打破了沉默。

“嗯？额，还是算了吧，我晚上有事，没时间。”男人婉言拒绝。显然，他还没准备好这十年后的相遇。

“就一起吃个饭呗，又没啥事，不会耽误很多时间的，来的话我就在这家超市斜对面那个餐厅等你，真没时间的话就算了。”女人习惯性的笑了笑。

“嗯，好的。”男人轻轻应了一声，他还是答应了，他从来都不会拒绝，更何况是她的要求。

回去后，心乱如麻，他思考了很久。然而在晚上，他的步子依旧不自觉的来到了早日相遇的地方。

他在外面踌躇了很久，最终还是进去了，女人坐在那里似乎等了很久，长长的指甲拨弄着手机，姿态优雅。

“等了很久了吗？对不起，一点小事耽误了一会。”他下意识的捏了捏自己的鼻子，说谎的标志性动作。

“你以前说假话的时候，也喜欢捏下鼻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变啊。”女人轻笑了一下。

她轻易的点出来他在说谎的事实，她依旧是一副很了解他的样子。

“你信不信算了，说这么多有用吗？”男人有些不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对哦。”女人侧了下脑袋问道，“喜欢吃什么？先点菜吧，这家点的重庆菜非常正宗耶。”

“随意，吃什么都无所谓。”男人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下。

还记得彼时的她，天天喊着要吃这要吃那的，拉着他硬是把他学校周围的火锅店都吃了一遍。重庆火锅辣的让人掉眼泪，他们当时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一起跑去吃一家新开的火锅店。冒腾的蒸汽模糊了两个人的脸颊，只听到咝咝的抽气声，两个人辣的流着眼泪还在那里说笑。那个画面还是如此生动，刻在脑海里，留在时光中。

他还记得在路灯的背光处，他抱住冻的发抖的她，并轻轻的吻了她。

如果不是早已知道过去了十年，他还以为那些都是昨日的事情。

如今，再也找不到昔日小女孩的影子了，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么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我都忘了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间了，你还有印象吗？”在等菜的时候，女人开始找起了话题，想要打破这压抑的沉默。

“我也不记得了，十年前的事情，谁还记得呢？”这次他刻意控制自己没去捏鼻子。

其实，他记得，但她永远不会知道。

她的生日是寒冬时刻，学校放假前夕，因期末考试的原因，他两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们同在重庆的大学，却不是同一所。

断了联系的时间似乎已经远远超过了期末，他很想她，却又怕打扰她，所以他只是静静的等待放假。他的学校放的早，他刻意留校，只为了陪她过生。这一切，她都不知道，只想给她一个惊喜。

他非常喜欢画画，他用了很久刻画她的容颜，画在纸上的笑，刻在心里的画。人美，所以画也美，她或许没有那么漂亮，但在他看来，却是全天下最漂亮的。

在她生日那天，他去了她的学校，回来后却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他坐了当晚的火车离开了，一路上没和同乡说一句话，像大病了一场，直到一个星期后，他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整天嬉皮笑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之后就再也没了联系，女孩没有联系过男孩，男孩也不会去联系女孩。就这样，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如同一根细绳，越来越远，越拉越长，蹦的一声，绳断了，两个人沉没在各自的人海中，再也没了联系。

他们的故事，像断了线般，永无止境的等待着下一次重连，也有可能这就是结局吧。而后十年过去了，命运让他们再次相遇，青春早已老去，他们却又重逢。

十年了，你不知道我的十年，还有我不知道你的十年。

我们还未准备好，就已经相遇，被命运赶上舞台，甚至连台词都没准备好，就匆匆上演，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是本色出演，没有观众，哭笑的只是剧中人罢了。

“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画画，现在还有在画吗？”

“早就没有了，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用。”男人不冷不热。

那是他画的最后一幅画，从此没有再落笔，没有人值得他挥毫，他也不再为谁执笔。

火锅架了起来，热气腾腾，像极了那个冬夜，只是人依旧，时间不在。

男人开始吃火锅，他不想说话，筷子从未停息，女人却似小家碧玉般，只是偶尔提起筷子，更多的时候是透过雾气看向他。

“你变了，我都认不出来。”男人在间歇时主动说了一句。

“是吗？人都是会变的，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反倒是你，好像从未变过，还是当初我认识的你。现在过的怎么样？是一个人过吗？”女人问道。

“一个人过，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也许再过几年吧，会找到的。”

“是啊，男人都不急，可是女孩子急啊，过了这个年龄，再想找个人结婚，就非常难了。我早就结婚了，孩子也已经上小学了。”

“我记得你以前说你想要自己挣很多很多的钱，努力工作，去巴黎，去澳大利亚，去纽约。”

“我现在也能去呀，我和老公早已去过这些地方。”女人回答道，“我当年的梦想可都实现了。”

男人忽然看着她，盯着她的眼睛，说：“忽然感觉你好老，你说话很像一个阿姨。”

“女人三十好几了，开始显老了，很正常啊，不像你，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

女人的话不紧不慢，她变得很世故，世故的小女人，她真的变了，那么陌生，她甚至不会为有人说她老而生气，或者说她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我还记得，高中的时候你很喜欢吃苹果，是吧？那时候你每天都会带两个来，还专门分我一个，你还记不记得？”女人带着笑意问他，像在回味一件很有趣的事。

“是吗？”男人饶有兴趣的问道，“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女人一哽，她没有话再接下去了。

他从未喜欢过苹果，甚至说讨厌，但他记得她很喜欢吃苹果，于是他开始每天给她带一个苹果，喜欢她，也喜欢上她喜欢的东西。他也开始喜欢吃苹果。但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吃过苹果了，忘记一个人，忘掉属于她的一切。

“嗯嗯，可能是我记错了吧，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吃苹果的，每天都还会吃一个。”女人脸色很快就变了回来。

“其实这十年我都没换过号码耶，你的号码我也还存着，这个号码真伴随了我好久好久，感觉它会陪我一辈子了，你呢，你是不是早已换过了号码？”女人在拨弄手机的时候，突然提到了号码。

有的人会很快换了号码，然而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于是，很早的朋友就会断了联系，随着号码同样被更换。而有的人，总是不愿意换号码，因为一个人，或者某些朋友，他依旧在等待着下一次通话。

“一样，我也没有换过，我很懒，懒得换。”甚至懒得删除你的联系方式，但他没有说出第二句话。

她按出了拨号，铃声响起，“来电话了,来电话了，”一个好听的女声，正是她的声音。

她愣住了，她用余光瞥到了来电显示，小宝，亲昵的称呼。

但这个电话终究晚了十年。

男人一脸淡定，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女人挂掉电话，说了句，“没想到你这么懒，连铃声都没换呀。”

说罢，便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再也没有了交谈，只有筷子碰到碗的声音。

吃完了，这顿饭还是要结束了，你我短暂的相交，便又要离开。

女人点起了一支香烟，烟雾缭绕中，模糊了彼此的视野。

“没想到你还学会了抽烟。”男人淡淡道。

“人都是会变得，你难道没学会抽烟？”女人反问道。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会。”男人微笑道。

其实，他早已学会了吸烟喝酒，和普通的男人没什么区别。

餐厅响起了音乐，一曲再回首。深沉的男音在耳畔徘徊，“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

再回首恍然如梦。

他似乎看到了她模糊的眼睛，是被辣的吗，一如十年前，但好像这次的菜没有那么辣人了。

男人结了帐，离开，尽管女人要求了好几次她来结账，但依旧没有改变固执的他，和十年前一样固执。

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坐在车中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和十年前他抱着画离开的背影相似，这一次，她同样没有去拉住他。尽管她知道，这一别可能是永远，但她同样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或许十年前，可能还有机会，然而现在却毫无可能。

下一个路口，他转弯，女人驱车离开，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越走越远。

男人掏出口袋里的香烟和火机，把它们塞进了垃圾桶，而后取出手机中的电话卡，用力掰断，同样扔进了垃圾桶，同时扔掉的也是和她最后的联系。

女人回到了空荡荡的家里，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

忽然她趴在双人床上大哭了起来，手中的手机不断传来清脆的女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故事结束了，男人后来结了婚，再一次整理旧物的时候，妻子不小心翻出来一幅画，画上的女生笑靥如花。

男人拾起那副画，轻轻的擦拭，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喉结里的声音，“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遇见了你，在你最美的时刻。

男人蹲下来哭了。

再也见不到了，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这一生也不会再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