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当我看到十五六岁的娟子,青春逼人,美得不可方物,不由自主地感叹年轻真好。可怕的是,我看到又一个女孩子,要毁掉了。
精致的妆容,时尚的发型和服饰,再加上英俊潇洒的男朋友,是娟子的标配。没错,那时她才念初二。再看看我那素面朝天、土里土气的初中毕业照,与之相比,用黯然失色来形容已是笔下留情。
到了该高考的年纪,娟子像很多青春期的姑娘一样,叛逆,张扬。她也开始长痘痘和粉刺,可是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那与生俱来的百合一样干净的气质,让她在人群中发着光。
有这样的美貌真让人羡慕。可就是这样的姑娘,上帝给了她一副好皮囊,却让她缺失了智慧的眼光。
多少人觊觎她的美貌,她就得面对多少诱惑。娟子用自己的皮相吸引了很多人,她永远有吃不完的零食,戴不完的首饰,看不完的情书,和花不完的钱。
这给了那些贫穷人家的女儿一种假象,只要生的美,似乎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任意她们想得到的。
她们的自卑感与优越感并存,与生俱来的自卑感使她们想要从外界,并以这种方式来得到肯定。外形上的优势带来的优越感又让她们对这个花花世界流连忘返。
初中生早恋已不是个例,现在的孩子似乎比以往更加早熟。说不影响学习,是假的。
自从成绩一落千丈后,娟子就干脆放弃努力了。我想,一开始她一定是内疚、自责的,且苦苦挣扎了一段,而后,便无感了。因为,挣扎时的痛苦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她的负罪感,让她得到暂时的轻松。
毕竟,不分昼夜的努力,不如及时行乐惬意。
我偶尔会见到娟子,但是她不和我说话。或许我看起来过分严厉,小孩子们都怕我。他们大概已经受够了大人的说辞,所以刻意避开,以免惹上一身麻烦。
我了解她的心思,所以她不说,我也不说。明知说了和不说一样,又何必浪费口舌。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她一点点地走向歧路,一点点地亲手毁掉自己的人生。
就要高考了。脑海中浮现一个极为可怕的场景:一面貌清秀的女孩子,淡定自若地走进辅导员办公室:
“老师,我要请假。”
“理由?”
“怀孕了,去医院打孩子。”
据在大、中专院校工作的朋友所说,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或者,娟子连专科也没能读,高中毕业的暑假就早早定好了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嫁给了邻村某个家里拥有几台收割机的大腹便便的小个子男人,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
这样的结局也并非无迹可寻。眼看每年那些曾经眉目清秀灵气十足的女孩子,一批一批沦落为集市中油腻到无可辨认的大妈,她们显然过早地步入了中年。
她们本可以过得更好,但是她们中途放弃了。
越是看得通透,越是难以开怀。
02
我们有个共同的群,我常在群里分享一些我对教育的见解,里面有对青少年充分地关注。我不知道有几人看了,有些,分明就是以委婉的方式分享给娟子看的。还有些,是给那些为人父母们看的。
等待着我的,从来都是沉默。
我见过娟子的爸妈。她的爸爸老实,敦厚,在C市里干着粉刷匠的营生。她的妈妈在R城,是某写字楼的一名清洁工。
娟子的妈妈四十岁出头,岁月的风霜掩盖不了她的美丽,看到她,就知道娟子生的美是多么的理所当然:皮肤白皙,双眼皮,大眼睛,高个子。只不过,皱纹已经悄然爬上她的脸,双手也变得粗糙不堪。
生在农村,我深深了解老一辈人的无奈。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已经远远不是靠着勤恳耕地能够养家糊口的年代。娟子爸妈的外出,只是农村青中年,甚至老年人外出打工的一个缩影。
他们也想为孩子提供好的教育资源,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理解无知的代价。但是我想他们大概只懂赚钱,只懂给孩子钱。孩子手中的一张银行卡,成了他们奉献爱的唯一方式。
迫于生活的压力,他们已然忘记赚钱的初衷。在外省吃俭用,心中所想,不过就是等攒够了钱,回到农村,平地起一座两层洋楼,给儿子娶媳,看孩子。或是风风光光地打扮女儿出嫁,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
然后,选择在一个偏房里,像苍蝇一样死去。
自己一辈子活的心酸,憋屈,孩子亦无法出人头地。他们一代一代沿袭从祖上传下来的传统,为儿孙提前设计好了人生,仿佛在履行一种使命,守着那四方的院子,过着四世同堂的日子。
于是,他们终究没能走出去。这种无限重复着的悲剧,看的多了,反而让人觉得,这就是人生。
03
一次教育学课上,我们在探讨留守儿童和问题儿童的话题。在农村,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极为普遍的现象。
“凯又离家出走了,我管不住他。出了门他就往玉米地里钻,我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哪能追的上他,不一会儿,他就跑没影儿了。”
七十岁的张奶奶向我说起她的孙子来,满脸的无奈。
我能想到这个老人在玉米地里喘着粗气,任凭玉米茂密肥厚的枝叶刺喇着自己的身体,追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又气又担忧的样子。
不过,所幸最后凯还是灰不溜秋的回来了。
儿子和儿媳妇外出务工,两个孩子被“理所应当”地交到这个孤寡老人手中。三岁一个代沟,隔代如隔山,他们之间,有太多不可逾越的鸿沟。
除了给钱,两个孩子的父母对孩子不闻不问。凯和弟弟阳的成绩不约而同的一塌糊涂。他们的妈妈临行前直接甩出一句话:要么给我考上大学,要么在学校给我谈个媳妇。
哦天,会是谁家的女儿?仿佛已经预见又一个悲剧的诞生。
过年回家,我又见到了张奶奶,她的头发全然白了,身体愈发的糟糕。凯和阳在堂屋的沙发上各自抱着一部手机,心无旁骛地打王者荣耀,连头都懒得抬。
老人握住我的双手,眼里泪光闪烁。她几乎颤抖着说:
“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小孩。那天兄弟俩在家打架,凯差点把阳掐死。我把他们拉开时,阳面无血色,四肢还在进行最后的挣扎,大气喘不上来一口。我知道,再晚发现一分钟,小家伙就没了。”
张奶奶面部开始抽搐,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握着她的手,默默地伤心。
无论孩子好坏,都是自己的孙子,都是自己疼大的孩子,倘若有个闪失,如何向儿子儿媳交代?我明白奶奶的苦衷,也了解她那儿媳的为人。
凯的妈妈别说尽孝,不找事已算好。她的钱袋比谁攥得都紧,还不定时闹一闹。今年,她和凯的爸爸打架,还拎起了刀。
乡间这种拿没教养当有气场的妇女多了去了。有的孩子,却连这样的妈都没有。
04
东从小鬼机灵,个子矮小,很容易让人看出小时候的营养不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妈妈,只知道,见了他的爸爸都会躲得远远的。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很小的时候我就了解东的身世。他小我几岁,当年都在镇上上学。东个子虽小,却是学校里某个帮派的老大。打架,斗殴,吸烟,酗酒,很有社会上大哥大的派头。
这是又一个隔代的教育的恶果。
东的这些恶习,也并非无可溯源:他的爷爷奶奶,曾经半夜偷盗别人家的玉米和红薯被抓;他的爸爸,曾经强奸同村的独居在家的妇女未遂。
我永远记得东的爸爸事情败露后是如何被绑在女方公婆院中的树干上被皮鞭抽打的惨状。听说事后皮开肉绽的他在床榻上趴着多日不能动弹,当时看来算是一件颇为大快人心的事。
现在想起来,除了罪有应得,感受最多的还是他们一家的可怜:还不都是因为穷。
若非穷得可怜,两位老人如何想到去田地里偷盗?若非穷得可怜,他们早就治好了东的爸爸因高烧烧坏脑袋落下的病根,东的妈妈就不会跟别人跑,东就不会染上那么多恶习……
不是他们惯于好吃懒做,很多闭塞农村里的人,没有那么多新鲜的点子,即便有,也无力付诸实践,无力改变贫穷状态。
他们,对土地,有依赖。
还有那个在学校里打架砍断对方一支胳膊因此蹲了监狱的男孩,那个十三岁未婚先孕不得已和一个十六岁男孩结婚的女孩……
这一个个孩子,本可以成长为参天大树,却因贫穷、父母长辈们的狭隘与教育的缺失,生出一个个乱蓬蓬的枝丫来。
05
也有成功的个案。但是,在我从小生活的家乡,很少有人有那样的远见。一代人的成功,通常是几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文才有兄弟姐妹五个,他们家,曾经是我们村最穷的一户。当别人家用上了彩电,洗衣机,骑上了摩托车,电动车,他们家还穷得叮当响。
但是他的母亲却是我见过的村里最有思想,最乐观的老太。年关我有幸见到了她,六十多岁的她没有一根白发,说来让人难以置信。
小时候,老太还年青,我没少吃她的东西。每次路过我家门口,她都带来田间野生的香姑娘给我吃。她常在地里套种几株甜瓜,她送过来的瓜,又白又甜。
她的儿女像她管理的田地中的作物一样,茁壮成长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太也终于等到了收获的季节。
五个孩子大学毕业后,男孩没有一个因为家里穷而娶不上媳妇,女孩也都找到了好的归宿,均在城里安家落户。
现在,没人再说她家穷了。
前年,皓以高考总分665分的成绩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
皓从小生活在一线城市,上最好的学校,吃最合理的膳食。为了保证儿子的教育质量,皓的父母有房子不住,他到哪个学校,他们就搬到哪个学校附近租房子。
他所拥有的一切优越条件,他的光明大道,是他的父亲倾其一生为他打造的。
皓的父亲高中毕业之后毅然选择去当兵。服兵役的那两年,他没有停止学习。领导目睹这个年轻人的勤奋和踏实,鼓励他考军校,并给予了物质上的资助。
两年后,当别人都背起行囊乘上归乡的列车,皓的父亲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涯,从此人生开了卦。
再后来,他成了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隔三差五的回老家一次,乡里人都会敬他三分。他对谁也都谦敬,不为其他,只源于他知道,众生皆苦。
光鲜的背后,是咬牙坚持的灵魂。
皓聪明,懂事,和他父亲一样朴实,还写得一手好字。他们一家人衣着朴素,儒雅大方,简直是对那些脖子上挂着金链子,一身名牌服饰的乡村暴发户的无声的讽刺。
再往上追溯,皓取得的成绩,离不开爷爷辈的努力。若非爷爷倾尽家财让皓的父亲读到了高中,即便后来有机会,他也未必能够准确地抓住,从而皓就不会拥有如此好的资源和条件,完成自我的腾飞。
村里四五十岁男女的受教育程度,远没有大家想象的乐观。娟子的爸妈,小学毕业。凯的爸爸,中学毕业,妈妈则从未踏进过校门。包括我的父母,也仅是小学、初中的文化程度。
要知道,在那个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的年代,读完高中实属不易。几代人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而良好的教养的沿袭,也会让皓一家越来越好。
06
“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我了解这些道理,因此无意批评谁,更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优越感。我所做的努力,也只不过想让自己摆脱那个固有的圈子罢了。
有些人是想努力不得法,比如那些绩优异却被父母逼着辍学外出打工供养哥哥弟弟的女孩子们。我亲眼看到她们沦落为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平庸的人,成为生孩子的机器。
有时候,不是不抗争,是无力抗争。
有些人,根本就是自暴自弃。比如娟子,本拥有很好的先天优势,却没有好好利用,反而误入歧途。比如凯,丝毫没有一个十四岁男孩该有的样子。我担心有一天,他会不会像他的母亲那样,把是当非,把非当是。
一切都不得而知。
“他们还太过年轻,不知道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暗暗标好了价格,还有高额得利息。”他们都是可怜的人。
朋友圈里看到一张图,发人深醒:
你需要一次机会爬出你出生的那个环境该图配文为:“家长是原件,孩子是复印件,当复印件出现问题的时候,请在原件上找找原因。”
子不教,父之过。鉴于认知的广度和深度非常有限,加之一代一代的恶性循环,究竟是谁的过错,我说不清。但是我知道,这过错,是根深蒂固的。
为了改变自己和孩子的生存状态,父辈们带着他们自身巨大的局限,在时代的浪潮中,有人奋力一搏,换得半生得意,有人随波逐流,弄得一身泥浆,满面伤痕。
生在泥淖之中,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姓名,却可以努力走出那个圈子。正如电影《风雨哈佛路》中的纽约女孩莉斯所说:“我需要一次机会爬出我出生的那个环境。”
贫穷和苦难不应成为人生的绊脚石,那些没有击败你的,都会推着你前进。无论如何,父辈们已经竭尽全力做了他们要做的,而改变命运这事儿,关键还是得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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