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原创 2022.12.29
郑重声明:本文参与【人生关键字】系列第一期【灯】主题征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题记:
扈老六乃红渭河湾里扈家村人,小名“六子”,今年72岁,是吃鲤鱼的旬头之年,住在村西头靠村外的地方。再向西便是大田地,接着便是红渭河的河堤。
三间二五墙老式砖瓦房子,没有院墙,在靠东间的窗户下,借着屋山头的大杨树,搭了个厨房,烟熏火燎的样子显得主人更加的破落和衰败。
寒冬临近,扈老六透过窗户看着路口的路灯,灯罩下的路灯散发着略带黄晕的光,觉得心里暖暖的,门外的路是村里的一条主路,也是通向其他村的主干路,每天都车来车往。
扈老六喜欢这动静,或许是因为一个人生活太安静了,当然,门外的小“家旺”随着经年累月守门,对路上的行人也早就熟悉了,只要不进院子一般都不咬。
小“家旺”都已经是第四代啦,狗狗们也可谓生生不息,都是跟着扈老六一代代延续下来的。
外边风很大,风往窗户里只灌,杨树树梢有断裂的声音,叶子就更不用说啦,噼里啪啦,电线杆上的电灯罩子也是来回打摆,但是不影响带着光晕的黄光驱逐黑暗。因为冬月的天黑的早,还黑的很。
扈老六随着晃动的灯光,他有预感,他吃不上73岁的鲤鱼,每每想起鱼眼前便出现影子有些模糊的儿子“家旺”,还有他的媳妇花妮,也一下子把他拉回到四十年前……
01.
扈家村是以扈家为大户的村子,32岁的扈老六正当壮年,那时村里人都叫他“六子”,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家旺”,再看看虽然破脚,但是面容白胖一脸福相的媳妇杨花妮,心理无比满足。
要知道,他成家的那年是赶上了好光景,就是刚刚从大队分产到户、单干,这极大的鼓舞了农民生产致富的积极性,原本兄弟就多,别说成亲,就是吃饱饭都难。
所以他能娶妻生子,还能独立门户,虽然是在村西头大田地里搭的草庵子,但也觉得是熬到了睡着都能笑醒的好日子,听村里人说儿子未来还有学上,六子觉得日子越来越有奔头,干劲也更足。
有了儿子的六子,对老婆花妮更是疼爱有加,用他的话说:自家的婆娘那是用来稀罕的,怎舍得让她下地风吹日晒。何况她走路还有些不便,这,一点都不影响六子对生活的热情。
他干劲十足,田地里精耕细作,农闲便去河里“捞鱼摸虾和捞杂草”换点零花钱,还能给妻儿改善生活。后来再攒些钱便想着把草庵子换成三间红砖瓦房,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一件大事。
六子,听着排行就知道是家里老六,到他这里,父母基本无力能帮着成家,全靠造化。就是因为他的勤奋,他的热心肠、嘴巴甜,才没落下。当时哪个村里都有落下没成亲的光棍。
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聪明的六子,在“捞鱼摸虾”、“捞杂草”这些小打小闹的营生时,是挣了不少,后来又学会了开船用网撒鱼,这样挣得更多。
随着改革春风的到来,经济复苏,搞活经济成了时代的主旋律。
六子也开始发展了渔业,啥挣钱干啥,泥鳅和鳝鱼成了各大饭店的抢手货,价格也不断上涨。
这时的六子已经是村里最早盖上瓦房,买上洋车子、收音机戏匣子的富裕户。
当时最流行的便是听艺术家刘兰芳讲《杨家将》和《呼家将》的评书,老少皆是刘兰芳先生的铁粉,一是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二是刘兰芳先生的口技了得。讲到扬鞭催马便听得“得、得”的马蹄声,让听着如同身临其境,听得那叫一个如痴如醉。
每逢晚上,大家便各自端着饭碗,喝着汤,聚集到六子家院里,津津有味的听着评书。听后还不忘评论上一番,当然跟六子的儿子家旺也是常常嬉闹玩耍,对六子的老婆也常常奉上“有福的”“旺家”等等赞誉之词,花妮一般只是笑笑。
六子最喜欢听的是《呼家将》,讲述的是宋朝仁宗年间,呼延赞之子呼延丕显被奸臣庞文陷害,全家满门三百余口被杀,呼延丕显之子呼延守用和呼延守信与奸臣斗争的故事。
六子之所以喜欢听,是因为总觉得呼延一家乃英雄本色,跟杨家一百单八将一样英勇无畏,自己姓扈,说不定也是旁系同门同宗,自己还常以忠烈之后自居。
02.
斗转星移,儿子家旺10岁啦,过了暑假,马上要去河的对岸宋寨小学去读三年级,村西头一起去读书的还有大壮、小军两个皮猴子,村里都看好家旺,都说家旺是块读书的料。
村里只有一二年级,是为附近的臻庄、田庄,大刘等几个临近的河这岸的孩子们准备的,因为年龄小,不方便过河。
要去宋寨小学读书是要过河的,距离村西口大约六里路的水站处有个便宜的木桥,也是在红渭河湾处两岸距离最短处,桥的两端各有一个灯塔,一是用来做水路路标,二是用来照明。灯塔里的灯,或明或暗,一般都跟天气有关。
除了严寒的冬季,春、夏、秋季农民们都很忙,像有生意头脑,做生意又活泛的六子就更忙啦。
除了经营水产,也经常去捉鳝鱼送到城里,这是普通老百姓都不知道的秘密,也是他走偏门发家致富的秘径。
他后来发展到用一种秘药,撒上之后,水沟或者附近水田便发出悉悉索索和丝丝的爬行声,大大小小的鳝鱼都会从深处的泥泞里钻出来。
高高的昂着头颅,即便是常常捉鳝鱼的六子,看了也头皮发麻,但是白花花的钞票战胜了他内心的恐惧,于是都收入囊中送到城里。
后来他买了村里第一台嘉陵摩托,这可把村里人羡慕坏了,都觉得他头脑灵活,做事勤奋所致。
有了新的交通工具,他的生意做的更加红火,钱也越挣越多。
村里同宗同族的兄弟想发家致富的也跟着六子一起趟过几次路,他除了捉黄鳝没告诉别人,其余的一些捕鱼或者销路他也不吝赐教。
03.
又到了一年鱼肥水美的秋季,两岸金黄的稻田映红了农民们的笑脸,又是一年丰收年,只是这红渭河比往日瘦了许多,今年雨水少,你看家家户户院里挂满枣子的枣树就知道,今年大旱,因为老百姓都知道:旱枣涝梨。今年水田是保住了,可是河里的水却几乎干涸了。
孩子们放学回家经过木桥也偶尔停下来看看,夕阳里不光水波粼粼,还有攒动的鱼,大概是干涸浑浊的河水缺氧的缘故,所以在桥上也能看到游来游去的鱼。
有好多小鱼在河岸的滋泥里被烈日晒干。还有好多河蚌和蜗牛裸露在岸上,河边长大的娃子们一般都有“捞鱼摸虾”的能耐。
家旺却是这些皮猴子们中最稳重的,他父亲六子是水里长大的汉子,到了儿子家旺这里却腼腆地像个小姑娘,还文质彬彬的,这也是大人嘴里的“别家孩子”。
在这些娃子们下河摸虾捞鱼时,他总是站在河岸上看,一直穿着凉鞋还穿着白色袜子,如同城里的孩子,在小伙伴们的眼里就是妥妥的羡慕嫉妒恨,这却是六子的骄傲和希望,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记得那天是周五,白天还风和日丽,人们都在忙着秋收,傍晚却一阵秋风起,刮起了黄天大风,放学后的孩子们正陆续过桥,看到起风便撒吖子跑的更欢。
这天放学是家旺做值日,因此比别的同学放学迟了些,看着起风也是奔跑着上桥准备回家。
一个桥上就他自己,他心里害怕,则跑的更快。就在他跑到桥中央处,忽然旋风大作,将他悬起又重重的摔到河里,扑腾了几下便沉入河底。
六子如同其他的村里人一样都在田里抢收,远远的便看到水上的龙卷风,雨很大,劈劈啪啪砸的人们睁不开眼。都着急忙慌的往家里跑,可是到了家里,那磅礴的大雨忽而就住了,云散天晴,只是天边的晚霞似火一样燃烧,红的惊心动魄,又非同寻常。
走到半道的人们嬉笑着,打着招呼,又重返地里收拾丢弃的农具还有做了半拉的农活。
等六子晚上回家,则看到坐卧不安的媳妇杨花妮在门口翘首以盼。
“烧的啥汤?”
“都做好啦。”
“家旺呢?放学回来吃了吗?”
“没回来呀?今天他值日,是不是等雨停又回来的呀?你去看看吧。”
六子都没回家,转身便去了河里,准备过桥去学校接应一下孩子放学。
这时天已经全黑了,他上了灯塔,灯没有一点光亮,大概是傍晚的大风给刮熄的,只有对过的灯塔里才有点如豆的灯火忽闪忽闪的,大概也是受了风缘故,他心里一紧,脚下紧走了几步,很快到了河对岸,到了学校,可是学校里哪里还有学生的身影。
他加紧脚步返回村里,询问大壮和小军,都说放学就回来啦,没跟家旺一起回来,今天他值日。
邻里听说家旺没回来,也都跟着去寻,先是在黑嘘嘘的田间路上喊,后来举着火把,接着大约村西头的村民们都举着火把在河岸边疾呼,一部分去了河对岸,一部分在桥上,人头攒动,火把也如同火龙在动。
这时桥中央一个孩子的声音:“书包”,划破了黑暗里的恐惧,也揪紧了所有人的心,大家都不敢动,生怕惊落了河里系着的希望。
普通,是落水的声音,紧跟着又是几声普通,没有人说话,都紧张的看着。
六子进入到水里,便有了奇异的感觉,觉得这水里都是水草,平时如鱼得水的他,却觉得有些窒息,被水草缠住,被鳝鱼啃噬,全身周围游来了无数黄鳝。
六子一下子觉得这是梦里,跟昨夜梦里一样,怎么也醒不过来。
“快,救六子”
六子,很快就救上来了。有的掐人中,有的喊魂似的叫喊。
其余的兄弟,又相互搀扶着下到河里,河岸上的火把一直在燃烧,火把下的人们屏住呼吸,心,都被揪的生疼,即害怕捞到孩子,又怕捞不着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的火把灭了又换上新的,下去的人上来一拨又下去一拨,都冷的牙骨咯咯的响,有的带来烧酒,有的拿来叉裤,都是相互牵着组成长长的人墙。
六子,如同失了魂魄的木偶,两眼发着幽深的光,眼角流着血,就这样死死的盯着河面。
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终于在一声“有了”中,破晓。
孩子,没啦,只是鼻孔处有条泥鳅让人费解。只有六子心里明白,那是黄鳝……
“儿啊,是我害了你呀。”
六子一声恸哭,昏死过去。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的抢救。
等六子悠悠醒转过来,他已经在家里的床上。
等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到儿子面前,失声痛哭,又悔恨万分,像块失了灵魂的破布摇摇欲坠……
妻子,杨花妮也是在痛失爱子后如同遭受风吹雨打的娇花,一下子枯萎,不久在抑郁中死去。
在双重打击下的六子,也变得痴痴傻傻。
“老话说得好:情深不寿”
“哎,可惜啦,过慧易夭”
“哎,劝人劝不了心。”
六子在大家的惋惜中,如同一只蛤蟆进入了冬眠。
村里人除了在门口送些吃的,几乎都不敢来打扰他。包括他的哥哥们。
04.
放寒假啦,一天,棒棒棒的敲门声,惊醒了六子。他很不情愿的出门看看,是儿子的同学小军。
六子在看到小军的刹那,怔忡恍惚了一下。
“叔叔,这是家旺的作文《灯塔》获了二等奖,这是证书,我想着家旺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
“《灯塔》?”
“嗯,是一篇作文。叔叔,我可以给您读读。”
“……我希望灯塔里的灯,更亮些,照亮路人,也照亮水里的鱼,明亮的灯光能让它们逃出渔夫的网……
……我的爸爸喜欢《呼家将》,满门忠烈,浩然正气长存,如同后人的灯塔,照亮人生之路。
我的爸爸如同我的灯塔,一路指引我成长……”
作文很长,六子只记住了这几句。
然后接过证书,接过那篇获奖的佳作,泪流满面又小心翼翼的,如同捧着儿子的灵魂,又如同接住了整个世界。
不久,过年了。六子如同过完了一生,年纪轻轻,头发花白。
开春了,许久未出门的六子,出门啦。
他卖掉了摩托车,把一些打鱼的用具送给了邻里,又拿出自己的积蓄找来村里的建筑队修缮了灯塔和桥,从大哥家刚出生的田园狗挑了一只合眼缘的,取名“家旺”,自动请缨守护灯塔。
从此,村里少了意气风发的六子,却多了一位腰里别着戏匣子听着《呼家将》,跟着一只“家旺”的狗狗的守塔人。
他偶尔也带着“家旺”去花妮的坟上坐坐。
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风和日丽,都有那人那狗的身影,守护这桥,守护这灯塔,也守护上学放学的娃娃们。
这一守就是四十年,从汽灯,到白炙灯,再到现在的日光灯。从青丝到白头,从救赎到涅槃,终身孤独为伴。
天亮了,扈老六再也没有醒来,带着安详,带着踏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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