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长胡子?”歆桐叔一把抓住和小伙伴耍得正欢的我,正儿八经的问道。
他的声音并不大,伙伴们的闹腾声结结实实淹没了他的的疑问。可他的声音却似一声震天的雷鸣,把我震得四分五裂,一时不知所措。我挣脱他的手,逃也似的回了家。
我关上房门,端起储物柜上的小镜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镜中的自己。是呀,我是女孩,怎么会长胡子呢?捋上衣袖,挽上裤子,看着长满黑色绒毛的手脚,我开始怀疑自己女孩的身份。
那时我六岁。
在这之前,我没觉得自己和其他的女孩子有什么区别。妈妈经常给我买漂亮的头饰,给我扎各式各样好看的辫子,也会给我买颜色鲜艳款式新颖的裙子。妈妈对我的精心打扮,常常让身边的伙伴艳羡不已。
在这之后,我哭着要妈妈剪掉了我乌黑发亮的长发,所有的裙子,被我弃置一旁,从此长衣长裤,不论冬夏。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假小子。
我变得极其敏感,别人不经意的一个眼神,无意间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都会让我黯然神伤。隔壁的女孩在玩游戏时像大人一样称呼我“云妹子”时,心里极不舒服,觉得她看不起自己。我因此对她充满了恨意,不再与她玩耍,而且,凡是与她玩甚至只要与她走得比较近,我都会疏而远之。
院子里的女孩,渐渐地,不再找我玩。我也不再喜欢女孩子玩的游戏,曾经百玩不腻的“过家家”,在我眼里变得幼稚可笑。我扎进男孩堆里,与他们一起打闹,一起爬山,一起走黑洞。
但大多数时候,我是一个人度过的。孤独,在我和动物之间搭起了一座相通的桥梁。家里的鸡鸭鹅猪,还有别人家的狗,都成了我的玩伴。鸡鸭鹅圆溜溜的小眼睛一转,我就知道它们想干嘛。我还能从它们的叫声中分辨出它们的喜怒哀乐,分辨出它们是生蛋还是饥饿。猪呢,听到我的脚步声,就会开始哼哼地欢叫。因为我手里要么提着装满猪食的桶子,要么拿着给它挠痒痒的梳子。
别人家的狗,跟我的关系,甚至好过和主人的关系。有一次,我指着那条和我玩得好的狗,对一个男孩说:“你信不信我叫它咬你它就会咬你?”男孩摇头,我用手指了指男孩,然后对那只狗说:“去咬他。”没想到,它真朝那个男孩猛扑过去,把男孩扑倒在地,不顾一切在他身上乱啃。我没想到它真能听懂我的话,它那凶猛的样子,把我吓傻了,我呆呆看着被扑倒在地的男孩,手足无策。男孩的哀嚎声,让我打了个寒噤。我从呆愣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去拉那只狗的双脚,把它从男孩身上拉开。
男孩子的手上腿上留下了狗的牙印,有的地方还破了皮。男孩的母亲,没有骂我,但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
院子里的男孩,见了我,都好像见到怪物般,躲得远远的。只有那条狗的主人和自己的亲哥,还是一如往常陪我玩。可我经常避开我哥和那条狗的主人,把自己锁在家里。想说话时,就抱着一只母鸡倾诉。怀中的母鸡温驯得如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孩,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伸长脖子,一动不动。它好像在全神贯注倾听我的喜怒哀乐。
没有玩伴,鹅成了我的玩伴。我跟它们玩捉迷藏,玩追赶游戏。它们俨然把我当成了它们的同类,每次见到我,都会伸长脖子,欢快地鸣叫。
有了这些动物朋友,孤独的我,并不觉得孤独。
但这样的我,让父母很是担忧。他们想方设法让我跟隔壁女孩玩,有时甚至催着我出去和院子里的小孩玩。我有时会直截了当地拒绝父母的建议,有时口里应承但却依然我行我素。
在学校里,老师和同学并没对我另眼相待。我假小子的装扮,老师和同学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我优异的成绩,让同学们羡慕,让老师由衷喜欢。从小学到初中毕业,学校里的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怪物。
中考落榜,我去了一所普通高中。
有一次我的作文得到老师亲赖,特意朗诵给班上的同学听。下课时,一个男生向我借作文本,在接作文本时,他突然说:“你怎么长胡子?女孩子长胡子,少见。”我抢过作文本,趴在桌上,把整张脸埋在臂弯里,低低的啜泣。痛,像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脏。刻骨铭心,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这些形容痛的词语,在我的痛面前,都变得黯然失色,苍白无力。
我是怪物,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这是我的命,我无处可逃。
从此,同学的亲近,让我害怕。我害怕他们发现我嘴上的胡子,我害怕他们发现之后说“你怎么长胡子”。我开始逃避同学的示好,拒绝友谊。与人说话,我总是低垂着头,不敢迎接别人的眼光。
我想逃离人群,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或者去一个森林,与那些身上长毛的动物生活在一起。只有和动物们在一起,我才不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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