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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孤身一人在房间里待了大约三十分钟。这期间,没人来问询我,电话也未曾响过。只有电冰箱的恒温器一度关闭又一度重启。在沉沉的静默中,我侧耳聆听,像垂下测量水深的铅坠一般,仔细寻觅房间里的丝丝气息。不管怎么看,这里都是一个单身女性的房间,由于每天工作繁忙,所以没有闲暇整理。日常杂事也只能利用周末的时间处理。试着环视屋子一周,看到的都是她的东西。似乎并未发觉其他人存在的迹象(其实即便是我存在的迹象也已经探寻不到了)。这里应该没有其他男人来过,我这样想到。或许他们都是在其他地方幽会吧。
当我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的时候,不知为何,我觉得似乎有某个人正盯着我看。这种感觉就像某人通过隐形摄像头监视我一般。当然,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妻子极不擅长机械类的东西,即便是更换遥控器里的电池她都不会。至于安装操作隐形摄像头,她更是一窍不通。所以,这只是因为我的神经过度敏感而已。
尽管如此,当我待在这个房间的时候,似乎有一台架空的摄像机逐一将我的行为记录了下来。我不会做出任何多余累赘、僭越失礼的行为。我没有打开阿柚桌子的抽斗翻检里面的东西。虽然我知道在她放置长筒袜的柜子最里面,保存着她的小日记本和重要的信件,但是我并没有去碰触它们。虽然我知道她笔记本电脑的密码(当然如果还没更换的话),我也没有打开来看。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和我没有丝毫的关系。我清洗了自己喝过红茶的杯子,用毛巾将它擦干后放回餐具柜中,然后熄灭电灯。我站在窗边,凝望着窗外的淫雨霏霏。在那邈遥之处,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橙色的东京铁塔。之后,我将房间钥匙放在信箱里,驾着车返回小田原。大约一个半小时车程。但是,我却觉得这仿佛是一场早出晚归的异国之旅。
第二天,我给代理公司的负责人打去电话。告诉他,我已经返回东京,不过很抱歉,我不打算继续从事画肖像画的工作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再画肖像画了?”
“或许。”我说。
他默默地接受了我的通告,没有痛诉任何不满,也没有给予任何忠告。因为他非常清楚,我一旦说出什么就绝对不会反悔。
“不过,之后如果你还想接绘画工作的话,欢迎你随时联系我。”最后他这样说道。
“非常感谢。”我致谢道。
“抱歉容我多说一句,你怎么维持生计呢?”
“目前还没想好。”我坦白道,“因为是一个人,所以花费也不大,之前多少还有些积蓄。”
“会继续画画吗?”
“可能吧,其他也没什么会干的了。”
“那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我再次致谢道。然后,我忽然想到一事,追问道:“你觉得我应该注意些什么事呢?”
“你应该注意些什么事?”
“嗯,什么都行,类似于专业建议。”
他沉吟片刻,然后开口说道:“你是那种为了弄清某件事,需要比别人花费更多时间的人。但是从长远来看,时间似乎是坚定地站在你那边的。”
这简直就像滚石乐队老歌的曲目,我不禁这样想到。
他继续说道:“还有一点,我觉得你具有画肖像画的特殊才华。你能够直达对象的核心,凭借直观印象轻巧地捕捉到那里存在的东西。这种才华其他人是不具备的。你拥有这样的才能,却不加以善用,确实很可惜。”
“但是,现在的我并不想继续画肖像画。”
“这个我很清楚。不过这种才华之后应该会在某个时刻帮到你。祝你一切顺利。”
但愿一切顺利吧,我这样想到。要是时间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就好了。
最初的一天,房子所有者的儿子雨田政彦驾驶着沃尔沃轿车,把我送到位于小田原的房子里。“如果你喜欢的话,从现在开始就可以住在这里。”他说。
我们在小田原的厚木大道终点附近下了高速,看到眼前犹如田间小道的狭窄柏油路向远山处延伸。道路的两旁农田广布,依次排列的塑料大棚里栽满蔬菜,片片梅林跃入眼帘。这一带人烟稀少,连一盏红绿灯都没有。最后是一条曲曲折折的陡坡,换到低档慢慢悠悠地爬上坡后,就能看到位于道路尽头的房门了。虽然伫立着两根气派的门柱,但却没有门扉,也没有围墙。感觉最初建造的时候曾计划要修建门扉和围墙,但是后来改变主意停止了修建。或许是在建造的中途才发觉没有修建这些东西的必要。一根门柱上挂着一个写着“雨田”的精致门牌,如同醒目的广告牌。往前望去,可以看到一座玲珑小巧的西洋式山居别墅,颜色业已凋零的红砖造烟囱静静地矗立在石棉瓦屋顶上。它虽是一座平房,屋顶却出乎意料地高高耸起。之前我还理所应当地认为闻名遐迩的日本传统画画家的住所,必定是古韵袅袅的和风建筑了。
我们把车停在玄关前的宽敞车廊里,打开房门后,数只如同松鸦一般的黑色飞鸟厉声长鸣,从附近的树枝上一跃而起飞向碧空。对于我们的突然入侵,它们似乎甚是不悦。房子被四周的树林包围着,它的西侧面向山谷,放眼望去,视野开阔。
“怎么样,四周荒芜得近乎一无所有。”雨田说。
我站在那里环视周围。确实,四周荒芜得近乎一无所有。竟能在如此荒凉阒寂的地方修建一座房子,我不禁肃然起敬。或许是因为房子的主人厌倦了纷纭杂乱的人际关系吧。
“你是在这里长大的?”我问。
“不是,我没长期在这里住过,只是偶尔过来留宿。或者是在暑假的时候,为了避暑过来玩玩。之前由于要上学,所以我和我妈住在目白【1】的公寓里。我爸不工作的时候,会回到东京跟我们住在一起。之后,他又会回到这里一个人工作。十年前我妈去世了,那时我已经独立生活,所以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生活在这里。简直就像个隐士。”
之前,这间空房的日常管理委托给住在附近的一位中年女性。今天她也过来了,还对我做了几点实际性的说明。比如,如何使用厨房里的设备,预定丙烷气和煤油的方法,各种器具放置的位置,以及倒垃圾的地点和日期【2】。这位画家过着一种极其简约的独居生活,日常使用的电器和器具种类甚少。所以,即便不听她的说明似乎也不要紧。“之后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请随时给我打电话。”她说(最终我也没给她打过一次电话)。
“能够有人住进这个房子里,真是帮了我大忙。如果没人住,这里慢慢就荒废了,我这个人平时也比较粗心,很难都照顾到。而且,知道这里没人的话,估计野猪和猴子就会住进来了。”
“野猪和猴子经常出没哟。就在这一带。”雨田说。
“请务必小心野猪。”那位女性说,“春季为了寻找竹笋,野猪经常会在这附近出没。特别是正在哺育幼崽的雌性野猪脾气暴躁非常危险。另外,大胡蜂也很危险,这附近有人因为被它蜇了而死去。大胡蜂会在梅林里筑巢。”
带有开放式暖炉的比较敞亮的客厅,就是这所房子的中心。在客厅的西南边有一个带有屋顶的宽敞阳台,北边有一间工作室。画师就在这间工作室里作画。客厅的东边有一间带有小巧饭厅的厨房,以及一间浴室。此外,还有一间空间宽裕的主卧室和一间稍稍狭窄的客用卧室。客用卧室里放着一张书桌。画师似乎是个爱读书的人,书架里堆满了大量旧书,估计他是把这个房间作为书斋来使用的。这座老房子干净整洁,让人愉悦惬意。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或者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墙壁上居然连一幅画都没有悬挂。这些墙壁就这样冷冷淡淡地裸露在外面。
正如雨田政彦所言,家具、电器、餐具和寝具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基本齐备。“只需带着身体来即可”,正如此言。杂物室的屋檐下堆满了暖炉用的柴火。房子里没有电视机(据说雨田的父亲很讨厌看电视),不过客厅里有一套高级的音响设备。扬声器上硕大地镌刻着天朗【3】的品牌名,分立式放大器采用的是马兰士【4】的原装真空管。还收藏了许多精美的黑胶唱片。一瞥之下,发现歌剧的盒子居多。
“这里没有CD播放器。”雨田说,“我爸特别讨厌新事物,他只信赖旧东西。当然,这里也没有网络。如果你要上网,只能去下面市区里的网络咖啡馆了。”
暂时还不需要网络,我回复道。
“如果你想了解社会动态,就只能用厨房架子上的收音机收听广播新闻了。山里面电波信号不好,也就只能听听NHK静冈分局的广播,不过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我对世间的事不感兴趣。”
“那就好。看来你和我爸志趣相投。”
“令尊是歌剧的爱好者?”我问雨田。
“呃,我爸虽是日本传统画画家,不过他一般都是边听着歌剧边工作的。他在维也纳留学的时候,好像经常去歌剧院。你听歌剧吗?”
“稍微听点。”
“我是完全听不懂。感觉歌剧又冗长又无聊。那里堆了很多老唱片,你喜欢的话尽管听。这些唱片对我爸而言,已经没什么用,如果你听的话,他应该会很高兴。”
“已经没什么用?”
“嗯,他的老年痴呆症在不断恶化,现在连歌剧唱片和煎锅都分不清了。”
“你刚才提到维也纳,令尊在维也纳学习日本传统画的技法?”
“不是,再怎么看,他也不是一个渴望到维也纳学习日本传统画的人。我爸之前学的是西洋画,所以才去维也纳留学。当时他主要画现代油画。但是在他回到日本后不久,他突然转向画日本传统画。呃,人世间这种事也是时有发生,到了外国之后,才忽然对本民族的身份特质萌生觉悟。”
“然后就取得了成功。”
雨田微微耸耸肩膀,“从世俗的价值观念来看,确实取得了成功。不过,从儿子的角度来看,他只是个难以亲近的大叔而已。他满脑子只想着画画,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生活着,虽然现在看不出来那样的迹象了。”
“令尊现在高寿?”
“九十二岁。据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风流潇洒、喜好玩乐。不过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我向他致谢道:“真是承蒙你的各种关照,太感谢了。这次你可帮了我大忙。”
“你觉得这里还行吧?”
“嗯,你能让我暂时住在这里真是太感谢了。”
“那就好,我呢也希望你和柚能早日和好。”
对于此,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雨田自己还没有结婚。有传言说他是双性恋,但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虽然我们一直来往着,却从没有触及过这方面的话题。
“画肖像画的工作你还继续做吗?”快要离开的时候,雨田询问我。
我向他解释了自己完全放弃这项工作的前因后果。
“那你之后怎么维持生活呢?”雨田的问题与之前代理店负责人的相同。
压缩日常开支,另外还有些存款,我也给出了相同的回答。当然,这样做也是因为我期望能再次无拘无束地画自己喜欢的画。
“那就好,”雨田说,“暂时试着做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也挺好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有没有计划尝试一下兼职绘画老师的工作。在小田原站前有一个类似于文化学校的机构,那里有教人画画的课堂。主要是以小朋友为授课对象,也有面向成年人的市民课堂。只教素描和水彩画,没有油画课。经营这家学校的人是我爸的熟人。经营理念毫无商业谋利目的,只是良心公益性质的。所以如果师资不足,就很难经营下去。如果你能帮帮忙的话,他们应该会很开心。不过工资微薄,只能稍稍补足一下你的生活。你一周去上两天课就可以了,我觉得负担也不大。”
“不过我之前没教过画画,也不太了解水彩画。”
“这个很简单,”他说,“那里不是要培养专业画家,只需要教一些基础的东西就可以。你只要上一次课立马就能找到上课的诀窍。对我而言,教小孩子画画是非常有趣好玩的事。而且你打算暂时一个人住在这里,我觉得每一周你还是要有几天去市区走走,虽然有些勉强,不过如果经常不和其他人接触的话,脑袋会变得稀奇古怪的。如果成为电影《闪灵》【5】那样的,可就糟了。”
说完,雨田就模仿了一下《闪灵》主演杰克·尼科尔森那怪异癫狂的表情。雨田似乎生来就具有模仿的才华。
我笑了笑,说:“那我就试试吧,不过能不能做好我也不知道。”
“那我就先联系一下对方。”他说。
之后,我和雨田一起来到国道旁的丰田二手车交易中心,以现金一次性付清的形式购买了一辆卡罗拉旅行车。从那天起我就开始了在小田原山顶上孤独一人的隐居生活。结束了近两个月游荡不定、心绪恍惚的旧生活,现在又迎来茕茕孑立、静止安稳的新生活。真是判若云泥的剧烈转变啊。
【1】目白:日本东京都丰岛区南部地区。文教、住宅区。
【2】在日本需要将生活垃圾分为可燃垃圾、不可燃垃圾等种类,在每一周的特定时间倾倒。不能随意倾倒垃圾。
【3】天朗:英国著名音响品牌,始建于1926年。
【4】马兰士:美国著名音响品牌,始建于1953年。
【5】《闪灵》:1980年美国影片。本片描述在冬季,一家三口单独看管因大雪封闭而不能营业的旅馆,本来丈夫要在这幽静的环境中完成他的小说,结果却因幽静而性格大变。而他的儿子也因此有了超感应能力,并能够看到旅馆中过去曾发生的恐怖的杀人事件,并与黑人厨师进行着精神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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