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花好月正圆

当年花好月正圆

八月十五月圆夜，庭前锦簇酒意浓。

今年中秋节前，在少奶奶周莹掌管下的吴家又迎来一波好“收成”，各地商行兴旺，日进斗金，家宴上，大伙不停地向她这个“大当家”敬酒，歌颂她的功德，夸赞她的才干，而她也在一杯接一杯觥筹交错中不知不觉饮多了。

春杏扶她回别院的时候，秋风乍起，庭中桂树香气袭来，酒意骤浓，人也恍惚。吴家如今家大业大，生意多得做不完，她年轻、聪明、经商禀赋远超常人，平日被生意上的事推着连轴转，也从未感觉到累。而同时，那些一般女子常有的伤怀情绪，也似乎从她的身体中被彻彻底底被挤干，和她周莹丝毫无关。

年少跟爹爹周老四走南闯北行走江湖时，她便是个野性的丫头，不似寻常女儿娇柔，如今成了大家眼中的“商业巨擘”、“吴家女掌门”，她更是进化成了刀枪不入的“女金刚”。

但今天的她酒意绕怀，心念骤懈，抬头望见天边的满月，突然间就被一丝悲寂悠悠然缠绕了全身。

她不由得支开了春杏，一个人孑立庭院中，任凭头脑思绪、整个身心随酒意漂浮漫卷。

不愧是中秋佳节的月，那样大而圆，光华明亮、馨暖圆满，美得不可方物，胜却人间无数夜。

但只要想到曾有一人，和她夜半依偎，用手心月牙儿状的纸片，为她将天边的半月拼成了一个圆——今生看过那样一回“圆月”，便注定此后纵有万般良辰，再美的月色，于她周莹而言，也只是寻常罢了。

那个人，那个白玉一样温润无双的男子，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吴聘。

当年，她刚嫁给他那会，一时鲁莽，不管不顾，任凭言语冲撞了公公吴蔚文，气得公公一定要让吴聘休了她。

吴聘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又紧张又着急，又伤怀又慌乱：“难道我就如此不堪，让你宁愿被休，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他更是心切切向她表白：“虽然你只是一个丫头，但是我就是愿意和你在一起。你胡说八道，我觉得有趣。你闯祸，我觉得可爱。就算你骗了我，我也没办法对你生气。你要走的时候，没看出来我有多么地不舍吗？”

那是她终于明白吴聘心意的一夜，也是终于明了自己内心已认定这个人、要生生世世跟着他的一夜。

而此之前，她是个来去自由的小混混，一个每天有甑糕吃便觉幸福得飞上天的野丫头，想去草原就去草原，想去看海就去看海，是一只轻盈的燕子，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是她一人的，那样自由自在、了无牵挂。

是吴聘的善良、呵护、宽厚、温润，点点滴滴，丝丝入缝，悄悄融化了她，改变并塑造了她，她不可能不爱他，心甘情愿为他在高墙大宅的吴家停留下来，今生今世，外面再好的鲜活热闹也不要了，再自由的大千世界也甘愿舍了，只想与他一起共担家事、共尽晨昏。

恍恍惚惚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他们共同受罚跪在公婆的房门前，露更深重，阶台硬冷，但于两个初初将心深拥在一处的人儿而言，那却是最美的夜晚，花下人相伴，心中情意暖。

那时的她并不知，世间的美景、良辰，都是命运掷出的抛物线，注定触到了顶点，便会生生跌下来。

吴聘无端死去，余留腹中骨血。公公吴蔚文在预见到家族大难前，将她赶出吴家，又悄悄对她和未来的孙儿做了安排。

她在明了真相后，望着吴家坟冢里俩人的墓碑，一个为她所爱，一个为她所敬，立下要替他们报仇雪恨，撑起吴家的誓言。

但那时的她，底子不过一个莫名飞上枝头的少奶奶，一身野丫头的毛病也尚未褪掉，未经大事，没见过世面，报仇、立家，凭她？

于是知道寻常人的命运是供无情的老天爷玩耍的塔罗牌，于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坏的只会更坏：失去腹中的孩子，被吴家沉塘，差一点失去性命……遇见吴聘以前，她不过一个不名一文的小混混，除一条性命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然而拥有过一切之后，丈夫、孩子、家里人的信任，所有能失去的一切，于她又几乎全都失去了。

如此来看，拥有一场，是好还是不好？是否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寻常女子经此遭，也是注定萎谢了。

爹爹总想着带着她离开吴家，继续以往父女俩来去自由的逍遥日子，沈家二少爷也总想着让一切回到她嫁进吴府之前，继续回到沈家做被他好吃好喝好玩“伺候”的丫头，而她却早已回不到当初那个无忧无虑、来去无牵挂的快乐“燕子”。

心爱的人，已不在，吴家这座高墙耸立的大院，于她而言并无意义。婆婆也已开口，如果你想改嫁，我没话可说，毕竟你还年轻。

但她心爱之人的家人还在，害死他的人、令他家破人亡的幕后推手还在逍遥法外，她便只能回去，只能昂首向前，只能自立、自强，试图为他洗冤、雪耻，解决吴家生计、支撑一家老小……

或许是天可怜见，或许是否极泰来，或许是老天爷在她周莹的命里布下这“九九八十一难”，只是为了成就她，送她过五关斩六将，不知不觉成为泾阳和全陕西人口中的“女首富”。

甚至情感上，老天也在后来给了她弥补，一腔深情沈星移、一地长官赵大人、一世忠心王世均，还有被她的行事为人所倾倒，为她攀天山摘雪莲的迪化富商……那么多男人，有的屡屡救她于危难，有的护她一世周全，有帮她打理好一切生意琐杂……

她还年轻，吴家早已没有人可以管的了她，她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随心选择的，而且选择不止一个、两个……但她还是出人意料地，在吴家神堂前，当着那些爱她、护她、敬她的人面立誓：生生世世永不改嫁，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

沈星移心痛而去，赵白石将手掌攥出血……她于所有人，从此便是咫尺、天涯，哪怕近在眼前，却被一句誓言壁立千仞，永世阻隔。

而她，这样自苦，为何？

半醉半醒中，想起独默默相对的无数个夜晚空庭，她也轻声问自己，为何？

不是没有被沈家二少爷的深情打动过，不是不知道应对莫测的未来留有余地，但今生今世，她只知，“我的心，早已随我的夫君一起，埋进了黄土。”

酒意消残的时刻，她又情不自禁在妆镜台前，拿出当年初见时吴聘递给她的那一张名帖，痴痴凝视，思绪杳远。忆起来，曾经月下人双立，花前耳鬓厮相磨的清浅时光，想起他温润如玉的眉眼，想起他为她焦急、慌乱、惊讶、惊叹、欣赏、摇头、佩服、宠爱、关心、体贴，各种情感波澜在心，想起他护着她说：“你看她是个不值钱的丫头，但在我眼里，她是无价之宝”。

于她而言，今生那样短暂的一场花好、月圆，今生见过那样一次满月，爱过那样一个人，便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当年花好月正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