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兮有两大爱好,一个是打羽毛球,一个是下象棋。每一周,他总要去打三四次羽毛球。每天中午,他午间迷糊十几分钟后就会被自己惊醒,有个声音提醒他:该下棋了。
但最近,老兮感觉这两大爱好正闪闪烁烁地要离他而去。
打球前,他看看群里的报名名单,要犯好一阵合计——这个名单中谁和自己搭档赢面最大,谁做对手最难分伯仲紧张刺激,遇上“王者”的话怎样才输得不难看,或者怎样才能体面而自然地避开“王者”。这样合计来合计去,总是会产生丝丝缕缕的怯战心理。要么别去了吧,找几个哥们喝酒去更爽,轻松自在,没准还能捕获些同事或者同学间的秘闻。但是万一这酒喝得特别平淡,第二天会不会后悔?人的一生被迫要耗费的无效益的时间已经很多了,能掌控的这一部分经不起任何荒废。
开一局棋后,他常常期盼碰上个庸手——在布局阶段犯大错,让自己轻易得子或者控盘。但是,他的积分已经不低,电脑是按同积分随机挑选的原则匹配对手的,“水货”很少,即便是开局差一点,中残局纠缠的能力都很了得。中局陷入胶着后,他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一个漏算或者一个软着,没准就会崩盘。局面占优的情况下被逆转对情绪的伤害特别大,其懊恼会延续一下午。甚至到晚间,每有信号触发大脑中的棋域,都如伤口被喷了一次酒精。为了避免创伤过重,他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净胜一盘就“收工”。但常常到了上班时间也完不成任务,只能带着伤口进入该天的剩余时段,“酒精”喷枪已然被某个暗自狞笑的小鬼拔去了保险销,随时会向那裸露的渗血处喷一注,让他一激灵。有时午间醒来,他强迫自己拿起本书看,但那字却只进眼不进心,脑子里全是车马炮的嘶鸣。于是,他颓然放下书,舔一舔未愈的伤口,再奔“杀场”而去。有个声音常在耳边响起:当你的神经对创痛麻木了,你就再不会恐惧开棋。然而,又有个声音反驳道:若是不在乎胜败,为什么要开棋呢?
把这浸淫了二三十年的乐艺抛掉,生活和精神上的巨大空白用什么来填补呢?用什么来证明老兮是老兮,而不是毫无个性色彩的别一个呢?
(二)
老兮的人生已至迟幕。尽管联合国人寿组织把50岁还划归青年,但身体和心理明明白白地告诉老兮,是时候准备迟幕之年的方案了。其实,在迟幕已至时准备迟幕方案已然很迟了,这个方案应该在人生颓势一有苗头时就构思。比如他在球场上再也无法打赢以前的手下败将时,比如他常常把棋谱上的招数记混了时。如今,老旧的挫败没有挽回多少,而簇新的挫败又频频来袭,让他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断舍离吧,这是唯一的脱逃之策。比起绵绵不绝的煎熬,时间的空白和个性无法彰显已不是主“病灶”。
促使老兮下决心的是儿子小兮。
小兮上高中,校篮球队的队员,教练眼中第六人的不二人选。那个周末回家,老兮夫妇发现小兮心神不宁,最爱吃的菜也没引起他的兴致。
“咋回事,小伙,有难题吗?”老兮与儿子对话向来是单刀直入。
“下月有个重要比赛,我怕打不好。最近训练感觉质量不高。”
“是校际比赛吗?还是和雁中?”
“是,这次是主场。”
云中和雁中同是本市篮球名校,实力伯仲,输赢也就是三五分的事。
“以前不是打过很多次吗,主场也打过两三次,这次为什么担心?”
“这次有勐大(学)的教练来观战。”
勐大是小兮一直关注的大学,其校队在大学生联赛分区是传统强队。放在全国的层面上衡量,离一流篮球强校还有一段距离,但却备受草根篮球学子关注。因为,这所大学的校队中几乎没有专业队梯队队员出身的球员,都是正经八百的业余球员。云中和雁中同是勐大的生源基地校,其校队队员自然是勐大的重要考察对象。被大学校队教练看中的球员一般会被预订,通过自主招生的通道录走。往往,大一还没开始,暑假时这些新招录的队员就已经跟着大学球队训练了。大学教练来观战,主力队员自然是主要考察对象,但小兮这样的重要轮换队员也有露脸的机会。不过,相较于先发,替补队员不容易打出水平。因为,他们没有“热手”的时间,上场就要迅速发光发热,如果没达到教练预期,很快就会被换下,下一次再上场不知在几分钟之后,也许整场再没了机会。职业队或准职业队打比赛,为了让主力队员有充沛的体力,总会在某些固定时段换替补队员上场。而学生队往往就是主力队员打到底,替补队员出场的机会不多,因而上场时间对小兮这样的替补队员来说格外珍贵。
老兮在篮球上的最高成就也就是入了学院(相当于以前的系)队,没能更进一步进入校队。此是受制于身体素质不够强劲,堪用之处无非是不惜力的牛皮糖式的防守和命中率较高的中远投冷箭,这些全是后天修炼所得。大学时,老兮常常整下午整下午地泡在篮球场。没有训练的日子,他也会给自己订一个三分球命中数计划,比如5个点每点投中5球。手风不顺时,同学们都吃完饭去上夜自习或者与对象手拉手甜蜜去了,老兮还在球场上疯狂地打铁。小兮妥妥地遗传了老兮的身体素质基因,除了身高上有些超越,速度、力量一如老兮。于是,他从小就被老兮按投手的路子培养。小学时在篮球课外班,分队赛时,老兮在场边最常喊的两句话就是“防到底”“快落位”。
小兮本来对篮球没什么热情,老兮给他报篮球班,他只是觉着好玩,没有反对。一周两次,量也不大。但老兮的要求很严格,看到某个动作做不好,下了球课总要拽着小兮练半天。最初,小兮没有比赛的概念,分队赛时进攻、防守总是不知该干什么,仿佛是场上的一个观众。球从身边飞过,也不会伸手拦截。别人一窝蜂地去抢篮板球,他却笑嘻嘻在圈外看着。老兮半是批评半是哀叹:没有对胜利的渴望。
小兮真正爱上篮球已经是初二了,那年他身体疯长,身高直窜到1米86,力量、速度也有了起色,在年级篮球赛中如赵云、罗成般骁勇,再加上又帅又准的投篮,成为全年级乃至全校的“袭神”。云中是完全中学,初中的篮球苗子只要成绩不是太差,一般会直通本校高中。高中前的暑假,按惯例,新生球员要提前加入球队训练营。临走前,老兮和小兮在野球场上比划了两下,老兮已然呈被碾压之势。
“这项运动已经不属于我了,爸爸要彻底地转向羽毛球了。”老兮半是欣慰半是不甘。这个年纪,对手就算不是小兮这样的半专业球员,野球场上随便一个小年轻,也能够对老兮完成降维打击,这是他断乎不能忍受的。
带着“袭神”的光环升入高中,小兮很快就进入了一段郁闷期。云中是全省招生,篮球高手云集,刚入高中时,他连一队都挤不进去,只能在二队混。老兮给儿子打气:“你的身高、速度、力量、技术都还有上升空间,坚持打磨你的强项,一定能升入一队。”老兮大学一个队友在本市某职业学院当体育教师,当年在校队也是主力,是比老兮更高一级别的投手。小兮周末回家,老兮便带着他去找这位师叔,剔除投篮动作上的某些瑕疵,学习在瞬间出手时保持动作稳定性的心理技巧。一番文治武功,高一下半学期,小兮成功升入一队,又渐渐成为教练心中的“第六人”。
云中和雁中的这次比赛在高二末段,不仅是全市高中联赛的一次焦点战,也关乎大学自主招生对象的选拔,小兮心理有压力自然而然。在老兮的心目中,勐大倒不是第一选择。一来,小兮在篮球上的天赋有限,即便升入勐大,在球队多半也是第六人、第七人、第八人……将来很难吃篮球这碗饭。二来,小兮的学习成绩属于中上等,考个好点的大学很有可能。到排名好一点、但不是篮球名校的大学去,就业前景好,在篮球上又有降维打击的优势,不是更惬意吗?但这种心思不便于跟儿子讲。老兮既然早早地把儿子朝“球星”的方向培养,儿子第一看中的又是勐大,那在表面上只能是支持他奔着这个目标去。
“你只要保持专注度,爸爸觉得你上场后不会有太大问题。”
“雁中有个家伙特别能防守,每次对位都被他防得很难受,几乎接不到球。我总共只有15分钟不到的上场时间,如果投不进3个3分球,估计就没机会了。”
老兮也觉得这个目标并不容易实现。
“尽力就好,防守上也能表现,每支球队的教练都需要各种特点的球员——退一步讲,最坏的结果不就是这次没被选入自主招生范围吗?那我们还可以凭考分考进去啊,你的成绩也不差。”
“唔——”小兮闷头吃饭没有再多说什么。
周一,老兮老伴给老兮看儿子与她的微信对话——好多事情,小兮不直接跟老兮讲,或者不讲彻底,而是留一些与妈妈讲。老兮老伴说,这是因为儿子与妈妈讲时没有任何压力,妈妈只要儿子健康、做个好人就行了,不像老兮,凡事都希望儿子能出点彩。
“兮兮呀,篮球的事妈妈不懂,但我觉得这一场比赛对你之后的影响,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无论是升学,还是心情。升学有很多种选择,不开心不过是几天的事。”
“妈,我得让爸爸看看我一直有对胜利的渴望。”
“已经不用再证明了,证明早已经够够的了。你爸爸也没那么看重胜负了,他也在变。”
“他还能变?(笑脸)那是他的事,我得争胜,不能让他们看笑话。”(拳头)
“谁会笑话你,都是你假想出来的。”
“胜利者笑,失败者被笑,天经地义。”
“哎,都是你爸灌输的。”
“是,我都有点恨他了。”(大笑)
老兮看后吃了一惊。自己都到了被儿子恨的地步了么?虽然是玩笑,但肯定也有几分真。
(三)
老兮的戒球戒棋之路走得无比艰辛,正如前面所讲,他找不到另外的东西来填补那巨大的空白——并不只是业余时间的利用,还包括精神上的提振。读书固然是选择,但对于已经建立了一整套世界、人生观念体系的人来说,读书不过是在茫茫字海中寻找同道中人的一个项目,对自我完善、自我奋发、自我愉悦的价值已经不大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老兮觉得非但不如此,读书还有无谓消耗甚至产生负效应之嫌。僻如,你用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喝了一场酒,而另外某人在这相同的时间内看了几十页书,此公的这段人生便比你的这段含金量更高么?也未必。你从这场酒中获得的神经的放松、精神的愉悦,对众生相的识辩剖析,对某食客所言段子或金句的领悟以至被醍醐灌顶,这些都是可以列入收益表的干货,当然,尘渣蛊毒也可能混杂其中。而你从几十页书中所收获的正效益,未必抵得上一场酒。有些书文字装饰得太含蓄,望文而难生义,或者生出歧义,不似酒客们微醺中一句“我觉得吧……”更耐“嚼”而易“消化”。有些书道理讲得太混账,让你觉得岂有此理甚至“去你妈的”。更有些书太垃圾,完全是对物质和精神两重世界生态的犯罪。合口味而又有琢磨头的书并没有几本,即便是那些百年经典之作,也禁不起挑剔。是以,读书并没有成为老兮“业娱”项目置换的首选。
自古,琴棋书画是弄雅四门,这棋不弄了,书又弄不了,唯琴画两样可选。弹琴需童子功,老头子上哪里拜师去?哪家老师愿意谆谆教导一个执拗乖张的老头儿呢?当然,不是每一个老头都不和谐至此,但人到了这一把年纪,自恃会些技艺,有些阅历见识,多多少少会有些古怪。而且,这弹琴须有些天分才可,似老兮这般半生都快意于操“武”厮拼,很难端坐在那儿转轴拨弦叮咚嘤咛——这有些滑稽。固然,古人有铜琵琶铁绰板之说,那毕竟只是一种美学诠释,只可神往。于是,只有这“画”或可一试。这“画”当然不是弄支铅笔或者买几十管颜料在画纸上勾勒涂抹,背个画夹到野外写生。老兮意向中的画是书法,是弄墨。书法对童子功的要求没那么高,许多退休的老头老太们都爱弄块毛毡铺上宣纸写几笔,横平竖直的字还要发到朋友圈炫一下。书法虽也属文技,但也蕴有劲力,写至雄境,隐隐的也可观出些刀剑风雷之气。比起抚琴,似更适于须眉。况且,从投资上讲,笔墨纸砚的成本也更匹配市井草民。若是练硬笔,那成本几可忽略。更妙的是,不必拜师进班,买本字贴即可,网上的视频教学俯拾皆是。
老兮备齐笔墨纸砚,喝杯酒,算是行个开笔礼,便练将起来。第一个30分钟还好,笔随力运,意在字中。时间稍长,心中便开始野草丛生,横不平,竖不直,那纸上的字幻化成鬼符在虚实相间的视界中飘浮。老兮便止笔于架,颓然于沙发,一片茫然。打开手机,克制住点象棋软件的冲动,在朋友圈随意浏览。照例有好多(微)信友在晒书法习作,有的歪歪扭扭也一片赤诚地晒出来,老兮“哂”出了声。老兮老婆端着洗好的衣服去阳台晒,经过客厅书案时瞟了一眼老兮写的字。“练得还行啊,继续努力。”
“总不能像他们这样,写得还没个模样就往外晒。”
从阳台回来,老兮老婆看了老佤损过的那些字。“也还行啊,自己满意就好。”
“我上中学时,学校年年开运动会,每次长跑比赛,总有学生被别人套了圈,仍然会坚持到最后,同班同学给递湿手绢啊、水啊,拼命加油,到最后“冲刺”时,全校学生都在广播员的带领下给鼓掌……”
老兮老婆愣愣地,不知老兮想表达什么。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跑在最后的人配得上这么多掌声,那些跑在最前面的没得到多少掌声,跑在中间的几乎得不到掌声——”
“跑在最后,没有放弃,说明有毅力啊,大家是为他们的毅力鼓掌的。”
“这是竞技运动会,又不是忍术运动会。你说你都被套圈了——有的还被套两圈,你还不放弃,这不是耽误大家时间吗,后边的项目都得等你。而且,这也没表现什么毅力啊,有些人就是慢节奏匀速跑完的,意志上没有付出什么,脸皮厚度倒是充分展现了。我觉得那些一看被落得太远就痛快放弃的,才是洒脱啊。”
“切,照你这说法,跑在后边就放弃,那还办什么奥运会啊。”
“奥运会那是背负着国家使命的,不跑完没法交待,而且身上也背着赞助商的商标,不跑完拿不到赞助。”
“人家校运会不也背负着全班的使命?——这跟你练字有啥关系?”老兮老婆意识到老兮这一段发挥有些无厘头。
“字写得这个水平怎么还好意思往外晒,不觉得难为情吗?”
“人家又不是让你看,再说,人家在人家的自留地儿晒,是为了自己记录一下,又没妨碍别人什么。”
“一旦进入公众视野,就不算自留地儿喽——好比,你家院子临街,你在里边种一堆面目可怖气味难闻的花草,别人能没意见?”
“谁那么有病,在自己家院子里种那样的东西。你这扯来扯去,还不如自己赶紧练好字,能早一天晒出来。”
“说的也是啊,为了有资本损他们我也得练个差不多啊。”
“你这练字的目的还真别致,是为了损别人。人家是为了修心养性。难怪兮兮说你……”老兮老婆继续做她的活去了。
老兮拿起笔来,半天落不到纸上。
(四)
不知有多少次,老兮写完几张纸,就打开了棋下起来。本来想着下上一两盘就回到字上,然而输得不服气,便一直下,终于出了一口气,那墨已然半干了。有天,已半夜了老兮才收了棋,看着写了一半的纸,回想下得烂七八糟的棋,便抽了自己一巴掌,有种想嚎陶大哭的冲动。
有那么一阵子,他突然又对打球焕发了兴趣。像年轻时那样,晚上在客厅里拿支球拍挥来挥去,有时还拿只球找几下感觉,老兮老伴来来往往生怕中了“弹”。
“你这是中了邪了。”老伴虽这样说,却也见怪不怪。
在客厅里练得好好的,但到了场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以前做不好的动作依然做不好,上场前一遍遍自我叮嘱只管一会用,到了关键分时,便全是硬功蛮劲。老兮很想找个教练,彻底打磨一下,攻克技术瓶颈。然而,想想每课时不菲的费用,想想儿子上大学的开销,便又放弃了这念头。再者说来,靠优越的学习环境取胜,有些胜之不武,若比就要一切公平,只看谁的悟性好,谁的效率高。
在老兮“收敛”的这段时间,球友们貌似都取得了长足进步。老兮失去的城池非但没能夺回,又有山河出现新的破碎。兴冲冲地去,灰头土脸地回,还要掩藏住郁闷,这滋味怎一个郁字了得。
认了吧,毕竟是走下坡路的年纪,打个高兴就好。
但总是输,怎么高兴得起来。
老兮意识到自己第一次陷入了精神危机。以前有任何挫折,他固是懊丧,但不会觉得是绝境,因为知道可以卷土重来。但这一遭,他觉得是人生全面的溃败,再难挽回了。他不知道如何应对旧伤未愈新伤又添的局面。
老兮这份心事对谁都没有讲,他认为真正的强大是自己能医治自己。
为了自我治愈,他买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滋养”自己,在某位心理学者的书上,他读到了“胜利迷恋症”这个词,一下子被戳中了痛点。他关注了这位学者的微信公众号,陆续看了有关“胜利迷恋症”的一些阐释,以及“患者”的一些感想。老兮自诊一番后,觉得自己确系“患者”,并且已是中度患者了。按这位学者给患者划定的级别,中度之内仍属精神正常,至重度,那基本就是精神病人了。这位学者每年在暑假时都要组织一期“胜利迷恋症治愈夏令营”,今年的开营期已然临近,开办地就在本市,报名名单已经快满额了,老兮果断地报了名。
这个夏令营只有短短三天时间,开在本市西郊一所民营大学内。36名学员来自五湖四海,营地为何选在本市老兮不得而知。
学员报到后,心理导师与大家见面,他自我介绍说:“我的名字并不重要,我是一名居士,你们叫我‘归若’即可。这期夏令营,我是辅导员,请放心,我不会带领大家吃斋念佛,我们的一切项目都定位于心理治愈。”马上就有学员提问:“归若老师,心理学与宗教有关系吗?”归若老师笑笑说:“从某种程度上讲,宗教就是穿上了法衣的心理学。宗教可以视为一种高级心理教育。”
“我们都成为居士,信了佛,是不是就可以自然治愈了?”
“宗教是根本性治愈,心理学是动态性治愈,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动态性治愈已经可以接受了,动态治愈效果巩固下去,也就成为根本治愈。人开悟,即成佛——抱歉,说远了。”归若老师笑笑。大家也都笑笑。老兮觉得就冲这位导师,这个营没白来。
归若老师让学员们报组——以兴趣爱好划分,有乐(音乐)享组、笔观组(书法绘画)、弈知(棋类)组、球道(球迷)组,只可单选。这些组的名字都充满禅意,归若老师解释说,这只是为了提示大家:这些爱好、趣艺本身都不是用于竞胜的。然而,治愈还要从胜利体验开始。这三天之内,各组学员将展开技艺比拼,冠军将得到一份大礼:参加无往寺禅修班,并能与寺内高僧交流问慧。
老兮这才明白为什么主办方把营址选在本市。无往寺是本市西边山上一座香火极盛的寺,香火盛的原因据说是寺内有数位得道高僧,并且常有兄弟寺庙的高僧来交流、弘法。住持元冥法师提倡“佛为众生,生活皆法”,经他一番奔走,通过各种政策审批,针对日益扩大的现代都市焦虑人群越来越迫切的修心需求,无往寺推出了周末禅修班项目,推出后异常火爆,学位极其紧俏。有的大老板为早日中签,不惜给寺里捐大笔的香火。老兮曾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提交了资料,但杳无音信,便放下了此事。
老兮纠结了一会,选了球道组。他的逻辑是:球类运动在民间盛行的无非是足篮乒羽,篮球羽球自己都算是善长的,足球和乒球尽管功底不够上乘,也能比划两下,比起没触碰过的“小白”们也是有优势的。无论这规则如何定,总有些机会。而下棋,最流行的是象棋与围棋,于围棋,自己无异于“小白”,于象棋呢,民间玩家太多了,保不齐某个不起眼的就是个“王者”。而且,下棋太耗心神,自己来这里,本来是躲拼争寻清静的,到最后落个心神俱疲岂非南辕北辙。
分组完毕,老兮有些自惭,学员们大部分都在弈知组、球道组,可见自己所好的这些玩艺是多么大众化,毫无疑问本尊是俗夫一介。
乐享组、笔观组各自有零星几人。老兮觉得这两个组有人报都很奇怪了,这些都是竞技成分含量极低的玩艺,玩这些怎么会患上胜利迷恋症呢?这些技艺怎么比试高低呢——大约类似于奥运会中的体操、跳水等项目,以打分来定吧。
分组已毕,接下来要确定比赛方式、规则,归若老师让各组自行决定。乐享组、笔观组很快形成了统一意见,基本就是打分。而弈知组、球道组让学员们相当犯难。若是民主表决,怕是这期夏令营结束也不会形成一致意见。若是由某一人决定,这个人选如何产生呢?辩析一会,大家心照不宣进入静默模式——大家是来治愈的,无论如何不能吵。
“老师,您定吧。大家服从就是。”有人提议,这也是大家一致的想法。
“好吧,我就暂设一个方法。这里有一些未明签,有的签写着“说”,谓之“说签”,有的签写着“从”,谓之“从签”。抽中“说签”者便提出一个自己最不擅长的项目,并且制定规则。抽中“从签”者,依说者所言而行。大家以为如何?”
学员们觉得此法甚好。
于是,学员们奔赴各自“赛场”。夏令营所在的这所职业学院,各种功能场馆堂室很齐全。
“老师,这比赛的方法您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是之前的学员想出来的,我只是萧规曹随而已。”
经过操场时,学员们看到不远处是本校的农学实践田,瓜菜庄稼郁郁葱葱,有一些穿员工服和少数穿普通服装的人在劳作。
“老师,我可不可以去田里帮着干活?”有名女学员问。
“这——也没什么不可,田间劳动也有助于治愈。只是我们刚才一切筹谋准备都是为了即将开始的比赛,轻易否改不觉得可惜吗?”
“不觉得可惜,本来对比赛也没什么希望,在这绿地里接受一下熏陶也挺好。”
“这个——”,归若老师略一沉吟,“我们后天会安排到地里劳动的项目,今天还是按计划进行吧。”他委婉地拒绝了这名学员的分外要求。
“那好吧。”这名女学员稍显尴尬,不过,也许她的逃避之意也并不坚定。
老兮暗自观察,发现有几位学员对这位欲开小差的学员很有些不屑。想必,他们都对自己的技艺很自负。“那我也没什么可畏惧的,我是在失败中浸泡过来的。”
球道组四个比赛项目分别是篮球3对3,足球5对5,羽毛球双打,乒乓球单打,不得弃权。每个人既是参赛者,又是裁判员,根据参赛者的表现记名打分,打分等次由低到高分别为A、B、C、D,每个等次又分为下、中、上三级,自己也要给自己打分。
来之前,并不知道有这些大动作,绝大多数人没有带装备,夏令营给大家提供的是清一色的套头衫、休闲短裤,平底运动鞋。有两名学员居然带了自己的球拍,他们解释说事先并不知道有比赛,但拍随人走,已经习惯了。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经过大家表决,只能用统一提供的球拍。
最初,大家还有些拘谨,几场比赛下来,都进入了状态,把自己的看家本事都使了出来,呼喝加油声越过墙栅,直飞到不远处的山里去。
篮球3对3,公认的“王者”出现了。此君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咬牙吐舌的突破,甚至跑动时都没有什么声音,但球到了他手里,无论在什么位置,想进就进,刷刷刷地全是空心。老兮和他对位,徒劳地跟防了几次之后,发现如同鸡追驹,白费劲。索兴等对方一拿球,就象征性地伸一伸手。对方也很明白,不再刷分,把精力放在传球上。他防守老兮时也很客气,只是略有干扰,几乎不影响老兮的出手,老兮便也被这样鼓励着投中了一些好球。
“你以前是专业的吧?”老兮打完这场后就凑过去搭话。
“不算专业,主要是比你们跑得快,你们跟不上。”“王者”谦虚地说。
“这缘份不浅,加个微信吧。我孩子现在练篮球,回头有机会找你请教下。”
“孩子多大了?在哪儿练呢?”“王者”一面调出二维码让老兮扫,一面问。
“本市云中校队的,打不上先发,第六人,投得还行,不过,比起你就差一个境界了。”
“熟能生巧。你投得也不错,挺标准的,以前也练过吧?”
“我这纯属半吊子,没有童子功,自己瞎琢磨。”被“王者”夸赞动作标准,老兮也有点得意。
“投无定法,动作流畅、稳定就行。”
有位貌似学校假期值班教师的人,徐徐走过场边,一只篮球弹到他身边,他随手捞住,托在掌心随便一送,刷,那球空心入网。“哇——塞——”场上场下一片惊掉下巴的叫声。那地方离三分线还有半米的距离,这样轻描淡写就扔进去,当真是深不可测。
“王者”没有大家的那种惊讶,他目光追随着那人,直到那人走远。老兮觉得“王者”也有这实力。
(五)
夏令营的第一天在比赛中过去了,老兮羽毛球得了8个A上,篮球得了6个A下,足球、乒球也都在中游,总成绩居然位列第一,他庆幸自己选对了组。虽然,对立志修心的人,第一并不那么重要,但若能赢得一次与高僧对话的机会,总归是比别人有了额外的收获。老兮觉得这个成绩并不硬气。因为“王者”好似并没有发全力,篮球方面,他再收敛也掩不住“王者”之气,其余项目,看那一招一式,都已入得了门,但比赛时都有意无意地有所保留。各人的打分都公示在场边的公示栏中,老兮特意去翻看了下,发现“王者”给他自己打的分都不高,好似刻意在压分,并不想得冠军,对禅修不大感冒。比如,篮球,只给他自己打了B上。而“王者”给别人打的分却很慷慨,给老兮的篮球打了A下,羽毛球打了A上,足球打了B上,乒球打了C上。老兮也没有深问,尊重别人的选择。
吃罢晚饭,天色还早。归若老师说可以在校内散散步,也可以到静心室听听音乐,或者到放映室看看电影,音乐和电影都是治愈性的。
“能不能下棋、打牌、跳舞?”有个直肠学员问,大家轰地笑了,却也期待地望着归若老师。
“下棋打牌跳舞也是治愈的手段,没什么不可,只要不搅扰他人休息即可。”归若老师如是说。
于是,有学员相约着去打牌下棋跳舞。功能室的条件相当不错,不充分利用一下也怪可惜的。
老兮对治愈性音乐和电影没什么兴趣,便跟着去下棋,想看看自己在这堆人里是什么水平。
弈知组当日的冠亚军摆了象棋对弈,旁边观看的人不时支一下招,其情状与街边的棋摊也差不多。另有一桌围棋,两人下,两人看,安安静静。老兮在象棋这桌看了一会,觉得这二人的水平仿佛还不如自己,他便有些小骄傲。下到关键处,他说了一招在场人都没想到的招法,众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三盘,冠亚二人各自一胜一负一和,完美收场。大家便让老兮下场,老兮推让几下,便坐在一方,而对面却一时无人应战。
“我下吧,多指教啊。” 一位貌不惊人的学员坐下来,依稀是球道组的,但各种球类项目的表现好似没有特别突出的,否则老兮肯定有较深印象。两个“外来和尚”喧宾夺主,倒也是卖点。
猜先后对方先走,走中炮开局。老兮注意到他的手伤痕累累,粗糙得像是能当砂纸。老兮应以顺炮,对方毫不犹豫开炮把中兵拿下,老兮便有些轻视。棋理云炮不轻发,特别是开局阶段,炮负有重要的防守和威慑职责,轻易开炮是街边大爷的路数。
下着下着,老兮却感到这“粗糙哥”可不简单,招法诡异,往往令他意想不到,观战的也没有一人能猜到他的意图,待看清其意图时那局面已不可挽回。大子拼掉两个,士象也都完好,老兮却发觉走不动了,完全被对方控盘,尽管对方的棋型并不工整,棋子所在之处看上去都是危地,然而却又都有惊无险,占住先机。老兮若撼动对方任意一子都要付出损兵折将的代价。观战的也都看出来了,这棋没法下了。老兮爽快地推枰认负,但心里却着实不爽。重新摆上再下,老兮后手,更是处处受制,对方一只马在这边阵营里闲庭信步,老兮调动车马炮围追堵截以致阵型散乱。本来,不去理会这匹马,保持阵型的完整,还可抗衡。但老兮咽不下这口气,对方孤马深入,任意驰聘,自己却奈何不了,奇耻大辱啊。终于把这匹马困毙,但自己的车马却走在了边边角角,对方从容组织攻势,迅速谋得两象,老兮迅疾崩盘。不服,换先再下,老兮使出最拿手的中炮三兵,这个开局老兮不知下过多少盘,各种变化烂熟于心。然而,从第四回合开始,对方的招法已然超出了老兮的所有准备,脱了谱。脱谱便脱谱,比中残局呗,老兮想。中局老兮同样半点便宜也捞不到,对方白吃了自己两个兵,为残局奠定了物质基础。老兮一度想放弃,但又有些不甘,拼死也要撑下去,若能在劣势下走和,也算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平淡两招后,老兮突然看到一招车进二路捉炮,伏有大刀剜心继而“臣压君”偷杀对方的棋。以对方的计算能力,看出这着棋并不难,但这着棋的表面之意是借捉炮而扫卒——吃掉对方一卒后,便有谋和的微弱希望。对方思索片刻,应了一招“回马枪”,马退巡河一线保兵,弃炮不顾,如老兮吃炮,他可跃马扑槽成杀。这一招以守为攻赢得一片喝彩。老兮也极佩服,自己若在这局面,极难走出弃炮的变化。但老兮这一招偷杀的棋对方却漏算了,待老兮拿起车来时,对方脱口一句“坏了”。老兮吃完对方的士,对方没有再应着,直接认负了。部分观战者尚不不明其理,老兮感到腋下一片濡湿。
两位高手离座后,没人再下,这棋局就散了。有几人坐到牌桌前开始“宣红枪”。老兮对打扑克兴趣不大,便自顾走出棋牌室,到外边吹吹风。“粗糙哥”也走出来,经过老兮身边时,老兮冲他致意,他礼节性地回礼,眼神迅即回到手机屏幕上。老兮扫了一眼,发现此君居然已经又在下棋了。
老兮走到操场边,发现“王者”居然在球场,他绕着篮球场边界,慢慢踱着,时不时虚空投一下。
人必有痴,而后有成。难怪境界这么高。
(六)
夏令营第二天上午,项目是总结分享。每个人准备30分钟,然后都要发表自己的感想。感想不限主题、不限范围,任意选取角度。如果觉得表达能力不强,可以先写在纸上,然后照着读。如果实在没有感想,那就跟大家说一件对自己心理打击很大的事,说完后可以自我分析一下,也可以让大家帮着分析。
归若老师说:“观人即观己,能治愈别人也就能治愈自己。”
老兮对这种分享既期待,又不抱太大希望。因为,这种半陌生场合,人们很难赤诚发言,大多会躲躲闪闪或者避重就轻,但同时又都想听到他人的真心话。
老兮的分享是认真的,他觉得这是对这一段时间负责。
“我觉得我这个组冠军名不符实,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跟真正的高手有差距。昨天晚上下了三盘棋,我切实体会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常为自己是高手或者准高手沾沾自喜,现在我知道自己的微末技艺不值一提,明白了这个道理,我觉得有些东西我能够放得下了,不会再在这种胜负游戏上耗费太多能量。”老兮如此感言。
“这位同学说得很好,我们喜欢一种游戏,本来是为了获得身心享受,如果变成对水平的追逐,反倒会变成苦乐参半,甚至大半是折磨,这就大可不必。”归若老师点评道。
“可是老师,如果完全放弃对技能水平的追求,会不会感受不到乐趣呢。像我,乒乓球水平每提高一个层级,再和低一层级的人打,就没有多少乐趣。降维打击没什么意思,和同一水平的人打,赢了才觉得刺激。”有位学员马上接话道。
“这位同学说得也是实情,从心理刺激的角度讲,实力越接近,胜负带来的刺激越强烈,心理满足程度越高。”
“我和他的感受不同,我努力提高水平,就是为了实现降维打击,降维打击没有压力,能充分满足掌控欲望。但是很遗憾,我发现在这个夏令营,我完全做不到降维打击。”听了发言者的分享,不少学员会意地笑了。
归若老师也笑了。“这位学员很坦城,这种心理很常见,也不属于境界低,我们每个人都有追求降维打击快感的心理。只不过,我们只能在有限领域、有限范围实现降维打击。对于我们不擅长的领域,我们可以采取远离策略,这是对心理的一种保护。如果不幸进入不擅长的领域,心理上要有所准备,调整心理目标。比如,我们可以将目标设定为打出几个好球、尽力不让对方轻松取胜、测试自己的韧性,等等——那位学员,请发言。”有位学员举手,站起来后,老兮发现是那位“粗糙哥”。
“我很小就跟我爷爷、爸爸、叔叔学象棋,后来又上了象棋课外班,小学时,我拿遍了我们县各年龄组的冠军,跟普通的大叔大爷们下,基本都是降维打击。上了初中后,我到市里上学,是一所棋类传统学校,我甚至连年级冠军也拿不到。于是,我就又报了一个很有名的象棋精英班,我们学校的高水平选手也都在精英班学习,这个精英班可以得到国家大师的指导。学来学去,水平肯定是提高了,但是在学校里仍然拿不到冠军,有两个学生始终压在我上面,有一个还比我年级低。于是,我决定不下了,看不到希望。那时学习也开始紧张了。后来,我们学校这两位高手分别被两个专业队录取,直通大学,还经常参加高级别比赛。有一年校庆,我回到母校,我们学校校庆有一个保留项目——新老校友混合对抗赛。我有幸见到这两位专业校友,与其中一个对弈了一局,感觉差距更大了。但是与在校的那些师弟们比,虽然我已经有好长时间不怎么下了,但仍然是有些优势。于是,我好像又找回了下棋的兴趣,又开始下。下了一段时间,在周边的象棋爱好者中已没有对手,就开始向外挑战。常去的是一个棋社,那里面几乎都是高手。有些高手虽不是专业选手,但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拆棋,我这点专业底子不值一提,人家都用软件拆棋。我工作比较忙,没有那么多时间研究棋局,在这个棋社的排名就总也排不进前五。后来,我就又不下了。再后来,我们单位所属的系统搞了一次象棋比赛,因为我的档案里有获得象棋比赛名次的记载,单位就给我报了名。我心里一痒,就去比赛,没想到居然得了第一名。这一刺激,我就又开始下棋。我买了一套软件,也利用软件拆棋,发誓要冲进棋社前五。一年以后,我做到了,我进了前五。之后,我又动了进前三的念头,但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而且有一次还掉出了前五。于是,再一次不下了。这次夏令营分组,我一直在犹豫,最终我没有报棋类组。但昨天晚上,听到大家约着下棋,心思又动了,终于又下了场。但是仍然输了一盘。中国民间的象棋高手太多了,学习象棋的渠道也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继续下棋?”
“粗糙哥”这个故事不算精彩,但也跌宕起伏。这种心理经历老兮也有过,也曾因为无法更进一步而想放弃。但被胜利刺激一下后,就又蠢蠢欲动。
“这位同学的心态很典型,我想在座的诸位都受到过类似困惑。面对高一维度的对手,完全没有胜利的可能,我们就会丧失兴趣。如果是降维打击,胜利来得太简单,也不会让我们很兴奋。同等维度的厮拼,才是最刺激的。这说明,越是深刻的刺激,产生的条件越苛刻。但同时,对我们的心理消耗也越大,越容易让我们感到疲劳,进而产生逃避心理。如果每时每刻都经历这种刺激,很可能就会成为一种折磨。因此,百分之八十的轻松的降维打击和百分之二十的高强度刺激,这样一种匹配是适合大多数人的。不过,对于诸位来讲,或许百分之二十远远不够。”
老兮从来没产生过二八开的意识,这或许是一种解决方案?但是怎样才能掌握好这个比例呢?杀得兴起时,谁能在比例的边界处戛然而止?
“老师,您说的很有启发,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住那种——”“粗糙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来表达。
“贪婪。”老兮友情赞助了一下。
“对,对,贪婪。”“粗糙哥”感激地望了老兮一眼,“就好比肉很好吃,但天天吃可能不太健康,最好的办法是吃五天素,吃两天肉,但是有两天没肉,就忍不了啊。”
学员们都笑了。
“那就彻底戒了吧。”
“出家,当八戒。”
“加倍吃,吃顶了就能戒了。”
…………
“感谢这位学员如此坦诚的分享,我们即便不能马上提供完美的解决方案,也都能就此反思一下我们的心灵欲望是否合理,是不是有奢求的倾向。心灵与自然是一样的,需要生态平衡,对心理储备能量的过度开采相当于破坏了心灵生态。我们的很多心理问题其实都源于此。”归若老师抽丝剥茧般剖开了大家心中匝绕无绪的块垒。
“老师,您说得太好了。我们不应该过多地追求超出平衡指数的心理状态,应该满足于心灵的平静。我当初就是为了静心才学的书法,但是不知为何,写着写着,就开始与别人比,看到别人写得不比自己好多少,却能在各种比赛中获奖,就忿忿不平。自己总想写得更好一点,得到更多的夸赞,但感觉只能把字写得更端正,结构更合理,却形不成书法家书写的那种气韵。这次夏令营结束后,我要好好调整一下写字时的心态。”笔观组一位学员谈她的感想。
老兮看她气质优雅娴静,若无此言,断想不到这女子的心也曾被炽妒、不平之焰烘烤过。
“阿弥佗佛,善哉善哉——”归若老师一个不慎宣出了佛号,不过与当下场景十分契合,大家只微微一笑,等待他继续口吐莲花。
“对气韵的追求自然比对技法的追求在层次上为高了,但终归也是一种欲望,是对自己现状的不悦纳。我们只有悦纳自己,才能真正获得自洽,进入宁静、祥和的状态。我想,在这种状态下写字,才最符合你的初衷。”
悦纳—自洽,这一组词让老兮如醍醐灌顶。他想在座很多人想必也有同感。
“可是,如果我们在低水平现状下自洽,是不是就限制了自己的发展。如果人们都如此,人类发展会不会有点问题?”一位学员抛出了灵魂发问。
“这位学员提出的确实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请问您是哪一组的学员?”
“我是音乐组的,我很早就过了钢琴十级,现在是一名钢琴教师。我一直想教出一名出色的学生,去拿个大奖。现在很多音乐培训教师太水了,包括知名度很高的一些教师,他们发了自己学生的演奏视频,我觉得有些很不入流。我觉得我有责任为净化这个行业作一点贡献,不能让艺术被玷污。”
“这位学员为艺术的未来发展着想,即便有胜负心,似乎也不应该受到质疑。我们同样应该感谢她,她也提出了一个灵魂问题,那就是:为了某些宏大、高尚的目标而执着争胜是应该被鼓励的吗?”归若老师在这里刻意停了一下。
“就如这自然世界中有许多气候、环境恶劣之地,像沙漠、冻土,如果我们强行把它们改造为湿润柔和之地,对于这自然世界是否就有功呢?我觉得也不尽然,自然、人类保持他们的本貌本态也许是最好的。我们对自然界、人类社会及自我的一切提升、超越,应该朝向对自然、人类及本我的最适应最匹配,而不是要将这一切变作我们希望的样子。拿音乐来说,我们弹奏、吟唱、创作的曲调律韵越是接近于大自然中的和悦、宁静、自然流动的声音越有价值,那些让我们热血沸腾的铿锵进取、轰轰烈烈之声,固然能让我们振奋,但这振奋最好只是偶尔为之。人的内腑经脉经不起无休止的剧烈激荡。”
一时间,没有了发言。归若老师的这番话把思维引入了哲学深处,大家来不及消化,也便难以回应。
老兮依稀觉得,这仿佛是要否定人类的一切进取。若由此为出发点而治愈求胜心固是一劳永逸,但这不等同于宣告了人类的坐以待毙吗?
这上午的分享无果而终了。归若老师宣布分享告一段落后,自己摇了摇头,仿佛对自己的引导不太满意。
老兮找到“粗糙哥”,问:“你昨晚是不是故意让我的,那招偷杀你不可能看不到。”
“粗糙哥”笑笑说:“我的确没看到,我也的确想让——想设计一个更不露破绽的盘面,然后再让,结果,想多了。”
“您是干哪一行的?”
“以前在水产管理部门上班,现在是自己干,卖鱼,我家有鱼塘,在水产市场有档口。”
“那你是渔老板那。”
“是老板,也是伙计,你看我这手——”老兮这才晓得这哥们一双糙手的来历。“这次比赛要是设一个收拾鱼的项目,我肯定是独占鳌头——我曾经是那个市场剖鱼最好的伙计,1分46秒,那个市场的纪录,我创的。”
“你这是编小说还是真事儿?”
“你可以去问问那,西幻市瑰丽街78号。顺便说一句,那个市场有几个档口老板,棋也下得相当了得。”
(七)
下午的项目是去刺激体验。归若老师的助手给每位学员发了一只手动小磨和一些豆子、芝麻,让大家磨这些东西,时长为3个小时。操作时,不可以听音乐、追剧、交谈,但室内会放一些舒缓的背景音乐。每半个小时,在纸上记录一下自己的身体、情绪状态。如果实在无法坚持,可以放弃,自由活动,但是要冲减昨日比赛的分数。为了避免局部肌肉的不适,助手们还教给大家一些简单的放松方法。
老兮的记录是这样的:
第一个30分钟,兴致勃勃。
第二个30分钟,有成就感。
第三个30分钟,成就感降低,胡思乱想。
第四个30分钟,很无聊,盼望早日熬到钟点。
第五个30分钟,咬牙坚持,不能输给别人。
第六个30分钟,胜利在望,恢复了一些动力。
稍事休息后,归若老师让大家书面回答两个问题:1.你从这项任务中获得的成就感分值是多少(1~10分)?2.如果这3个小时内的“训练”内容换成你所喜欢的打球、下棋、习字、弹琴等技能训练,你的成就感分值是多少?
老兮的答案分别是1.5和9。他本来想答1,但又觉得多少还有点收获,比如他知道了自己对无聊的耐受度。如果不是因为完成项目测试,他觉得能坚持1小时都是超水平了。这种工作的意义在哪里呢?由此,他又联想到和尚的念经——这种活动单的位时间收益能达到零点几呢?
3个小时的煎熬结束了。
“大家想必都很疲乏,下面有一个加试项目,自愿报名。这个项目是,在半小时之内比赛谁磨出的东西更多。”
老兮坚决不报,就算多磨几克或者几两,又能代表什么呢?
大概大家的想法与他差不多,没人报名。也有可能是经过3小时的煎熬,能量接近耗尽,此外饭点在即,饥肠辘辘加上身心俱疲,都没有了再比试的欲望。
“大家可能觉得这个项目很无聊,实际上它是国际上身心谐调指数测试中的一个很流行、很重要的项目。越是简单的动作,越能反映人的身体协调能力、专注力、意志力的微弱差别。大家真得都不参加吗?”
归若老师的动员产生了效果,有好几个学员报名。老兮仍很坚决,不报。一方面他不觉得这个项目需要很强的协调性,另一方面,他对这个国际项目表示怀疑。因为,在他心里推磨是中国的传统“技艺”,咋会成为国际流行测试项目?
“好,感谢这些学员的积极参与。为了烘托一下比赛气氛,在接下来的比试中我们将播放一些背景音乐,不参加比赛的学员也有一个任务——观察参赛学员的动作、神情,为他们的协调性、敏捷性、节奏感、专注力以及比赛策略打分。”
这种几乎是零技能要求的比赛还要什么策略?又不是跑马拉松,要有加速时段和体力分配计划。老兮觉得归若老师在耍大家。来到这个心理治愈项目夏令营后,老兮本能地产生了一些心理诊治抗体,不想上简单的套儿。但归若老师的言谈举止足够他产生敬意,故此,他没有上当的感觉。
比赛开始了,音乐先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接下来是腾格尔翻唱的《孤勇者》,然后是汪峰的《飞得更高》,最后是张韶涵演唱的《破茧》。在激昂高亢的动感音乐刺激下,选手和拉拉队很快进入了状态,选手们极力把磨转得又快又平稳又有节奏感,甚至还注意到了美感。观战者都选定了一个支持目标,不时定向“加油”,有的还情不自禁地跟着背景歌声唱起来。到最后冲刺时,归若老师及助手有节奏地领掌,大家一起拍节奏,越来越快。比赛结束,选手和助威者都满头是汗,大家齐声欢呼“噢!——”,气氛达到爆点。老兮很有几分后悔没报名。从参赛者的表情看,无论是输赢,他们都很满足。
短暂休整之后,归若老师开始总结:“我相信,诸位学员对前3个小时和后半个小时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前面漫长的3小时,大家最强烈的感受或许是无聊、煎熬,缺乏成就感。而后面半小时的加赛,哪怕是作观众,大家都有全新的体验。其实,从项目本身而言,前后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有些学员可能也能猜到,我所说的国际流行测试项目根本是子虚乌有。但我们之中很多人宁愿选择相信,这不是愚呆,而是我们想为有些本身没有多少价值的行为着色,让它们显得更有意义。此外,我们的包装也让这些本身观赏性很低的事物变得充满看点。假如,每位参赛选手都处于独立的封闭空间内,没有观众,没有音乐,我想,他们的情绪值会大大降低。观众的存在满足了选手对被关注的渴望,如果观众认可了他们的能力,那他们的心理就会更加满足。
“今天给大家留一个思考作业,请诸位想一想:我们喜好一种游戏,究竟是它本身让我们着迷,还是它满足了我们对被关注、被认可的渴望?如果没有这些关注和认可,我们能不能怡然自得地活下去呢?
“今天的项目结束了,大家的劳动产品有一些会进入我们的晚餐,剩余的会给大家妥善包装,在夏令营结束后带回去作为纪念。”
“噢——”又是一阵欢呼。
(八)
第三天是夏令营的最后一日,大家都充满期待。
上午,归若老师让大家重新报组,再次比赛。与第一日不同,这次只报一个项目,并且要“默报”——在报名结束之前,每一学员都不知道自己之外任何其他人的报名项目。
老兮再次陷入了纠结。根据前两日的情势分析研判,这些学员的真实技艺、行为逻辑都不好捉摸,没准哪个项目中还藏有高人。报哪个项目都未必有明显优势,若奔着夺魁而去,怕是路数不对。但不图赢的话,图什么呢?难得与这么多痴狂者同场竞技,找一个能酣畅淋漓干一场的项目吧,他选了足球。他的逻辑是,足球比赛上场人数最多,场地最大,光是满场奔跑就可以痛快一下。另外,足球比赛是能够最大限度抑制个人能力的项目,一个“王者”搭配一堆“小白”也可能被血虐。在这个项目中,自己自评属于实力中等者,没有太大压力,这样有利于发挥出本身实力,甚至可以超水平发挥。
报名表一公布,居然是报足球的人最多。这期夏令营总共36名学员,要踢足球的有16人。莫非大家都存了和自己一样的心思——既想过足瘾,又不想背上沉重的包袱?
业余足球与职业足球最大的区别,老兮以为不是水平,而是业余足球中有一批喜欢“抱大腿”的球员,自己踢得稀松平常,但本队中有大腿级的人物,这样,自己就可以轻松分享胜利的荣光。老兮很是瞧不起这样的队员,换了自己,若自觉水平连中等都算不上,只会拉低全队水准,那肯定自觉退队了。不过既然这是一个胜利者的夏令营,想必没有南郭先生。
抽签分组后,比赛开始。8对8,双方一致同意,不设门将,这些充满了求胜欲望的家伙中,貌似也没有门将。双方不约而同排出了332的阵型,老兮选择了做后卫,这是自己最熟悉的位置。
原以为,这种表演性质的非正式比赛,大家会踢得很客气。然而,十分钟之后,场上的火药味就渐浓,尽管已经强行规定不允许铲球,但身体碰撞后倒地的场面也并不少。老兮被与他对位的对方前锋趟过了两次后,很愤怒,使出了“牛皮糖”战术,贴身跟防,不让对方接稳球,几个回合之后,终于迫使那个家伙换到另一边去。老兮觉得挽回了颜面,出了一口恶气。本方另一侧的边卫没有老兮这种“油滑”,被生吃了两次后,与对方斗起了狠,非要跟对方比速度,结果,被突得狼狈不堪。老兮有心想换到那一侧去,又怕伤了这位队友的自尊心。好在本方中卫人高马大,骁勇善战,几次补位化险为夷,但神情中也表现出了对那位菜队友的不满。下半场,有些早早结束比赛的其他项目的学员来观战,让足球比赛更加火爆。老兮这边6-8落后,对方那位神锋势头不减,依然左冲右突,引来阵阵喝彩。而与他对位的本方边后卫终于按捺不住,一个扫堂腿结结实实把对方放翻,那神锋“卧槽”一声后,连翻几个滚。老兮看他滚得很流畅,便知道没有大碍,但心里想必起了怒涛。肇事者赶紧上前查看,双方队员也都围了上来。有些人忍不住带着责备的语气点评:“友谊比赛,动作小点。”肇事后卫一边伸手去拉倒地神锋,一边分辩道:“没收住,没收住,你跑得太快了。”听这口气,仿佛是对方的责任。这神锋不情愿地被拉起来,黑着脸没说什么。之后,他主动换到了边后卫的位置。老兮觉得此人挺聪明,他已然充分证明了自己,适当示弱不会削减大家对他的好评。而这位肇事后卫大概自觉没能力踢前锋,没有机会利用一对一PK抵消前面所获的“负分”,显得很郁闷。这场比试,无论两队的比分最终如何,从个人的角度,他是输了个彻底。老兮有点同情他,毕竟,众目睽睽,脸不好放。
比赛结束,老兮方以8-10败北,但双方大多数队员都觉得挺痛快,大家彼此愉快地握手、击掌,有的还做势要交换球衣。那神锋与干翻他的后卫也笑着握手,一扫不快——起码表面上如此。
上午所有项目比赛结束,打分结果也有了,但只有不多几个人在公示栏围观结果,大多数人连瞅都没瞅一下。下午的分享才是众人期待的。
下午的分享除了必然要谈的“两次比赛有何不同感受”外,还有两个“试题”要做答:1.你觉得自己赢(输)了吗?2.赢(输)了什么?
那个肇事后卫第一个举手发言。
“足球并不是我最擅长的项目,选择它,我本来是想体验一下失败的滋味,测试一下自己对失败的承受力。但是,踢着踢着,不由自主地就进入了求胜心态。我发现在众人围观的场景下,很难控制自己的求胜欲望。相比于第一次比赛,这次比赛我更想展现自己的全面素质。很可惜,我输了,输了风度。那位被我干倒的兄弟,真对不起啊。”
他冲着那位神锋的方向深鞠了一躬,然后又向前面的归若老师和各个方向鞠了一躬。
老兮觉得这老兄在承认输了风度的同时,心底深处的想法是迅速地把风度挣回来。
“我也没有赢,虽然我进了好多球,”那个神锋马上接上了话。“我在业余足球界算是比较知名的‘快马’,但随着年龄增长,我已经意识到我的速度优势已经急剧下降了,这次比赛中,你们觉得我快,那是因为我们都是大龄队员。前浪总是要被后浪拍在沙滩上的(大家笑)。因此,我这两年一直在寻找与以往不同的场上存在方式。可惜,我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没有任何进展,我没有办法跳出我最舒服的踢球方式。这次比赛比上一场,若说有什么进步,我想可能是更专注,特别是换到后卫的位置后,每一次采取行动前,我都能想到以前教练教给我的最基本的要领,几乎没有犯错误。假如以后都能像这二十分钟这样,我想,我能够更享受比赛。”
“我和这位同学的感觉很像,这一次比第一天时,我弹琴时感觉更沉浸了。以往,我弹琴时总是在想着如果朗朗在弹这首曲子,他的指法会是什么样。结果,我的手指流动就跟不上音符的流动。手指是为了表现音乐,而不是为了表现技法。以技法而论,我和我的对手不相上下,但是我觉得我赢了自己,我知道了我为什么弹琴和教琴。”
是那位看不上别的钢琴教师的学员。但是她对弹琴理解得更深刻之后,会不会更加看不上别的教琴者呢?老兮想。
与上次不同,归若老师这次一直没有发言点评,大概是想让大家充分表达,避免因自己的话语权打乱了大家的思维。
又有几人发言,都提到了这次比前天更专注。老兮将信将疑,他们究竟是真的在短短两天内就提高了专注度呢,还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参悟能力。他自己在这方面感觉并不强烈,如果一个人长期浸淫在一种游戏中,并取得了不俗战绩,那么专注度应该早就达到了一个峰值,没什么提升空间了。
趁着一个几秒中的空场,老兮发言了:“我觉得我找到了对失败无法忍受的源头——在比赛的时候,我同时扮演着两个角色,一个角色是参赛者,另一个角色是评判者。如果参赛者表现不佳,评判者就会马上给出无情的嘲笑,让我无法心安,必须要予以挽回。但是——”
老兮一时不知继续表达什么,他自己好似也没琢磨太清楚。
“但是——下一次没准仍然会遭到嘲笑,所以,就很纠结,纠结要不要投入下一场比赛。我不是怕输,而是怕无法挽回自己,怕仍然无法做到完美。这场比赛我先输后赢吧,我挽回了颜面。但这是非正式比赛,从规则上我有更多机会和时间,假如是正式比赛,被对方突破一次得了分,恐怕就要被钉在耻辱柱上。假如是下棋,那就更不用说,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这耻辱的大礼包是收定了。”老兮觉得说了个大概,一时也没有更通达的剖析,便落座了。
“感谢前面学员的分享,特别是刚才这位学员。他提到了一个人们无法接受失败的很重要的原因——耻辱感。耻辱最开始是来自于他人的施与,但久而久之,耻辱感就深扎在我们的内心,即便没有任何旁观者存在,我们仍然会有强烈的耻辱感。这种耻辱感对于约束我们的不端念头是极有裨益的,所谓君子慎独。但对于舒畅身心而言,这种耻辱感的存在,是极为有损的。我们这个治愈夏令营,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让大家认识到,这种耻辱感并不应该存在……”
“可是,老师,如果是因为我们没有做到应该做的,没有发挥自己的真实水平,耻辱感不是很应该存在吗?”有位学员忍不住插话道。
“这位学员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常常在比赛中因为紧张、急躁、松懈或者应变迟钝而发挥不出应有的水平,这种情形下产生耻辱感仿佛是罪有应得。但是诸位还应该想到,我们的紧张、急躁、松懈以及没做到随机应变,是本性中的东西。有些人,哪怕是经历了长期的训练和比赛的淬炼,在这些方面也难以有脱胎换骨式的提升。因为,我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基因。所以,我们自己羞辱自己就没有必要,用我们佛家的话讲,叫不明。”
“那就是说,我们需要更大程度地悦纳自己,接受自己的不完美,甚至是——很LOW的基因?”那位卖鱼的接道。
“我只是说要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并没有说,我们的基因很差。”归若老师笑笑说,“放眼过去、当世、未来,除了个别的伟人圣贤,大多数人的基因都不相上下。”
“那么,基因不相上下,成就却有云泥之别,是不是还是因为努力程度不够?就像我写的字,总觉得离启功、弘一大师差得很远。”有位书法组学员很夸张地说。
“我觉得这位学员应该借鉴一下刚才那位弹琴学员的目标设定,我们习字是充分享受习字中的笔画意蕴之美,而不要想着去超越什么人。如果我们时时以心胸经脉中的气息去写字,而不是以手臂指腕去写,即便成不了启功、弘一,我们也会成为自己心中的大师。”
“大师教训的是,弟子谨遵教诲。”
众笑。老兮虽然觉得绕来绕去有些鸡汤乱炖的意味,但启发还是有的。
(九)
分享结束后,余下的时间自由活动,互相结纳,或者去菜地劳动、采摘,晚饭时,将公布4位最终优胜者的名字。这似乎是一个噱头,不过大家好似并不太关心。经过这三日的“洗礼”,对于胜负每人都有了新的解读。老兮却比较关心,他想知道高僧对胜负的拆讲是否比归若老师更有渡化力。他觉得自己十有八九不会获得这个机会,但可以与“中彩”的学员结识一下,到时听听转述也许就受益不尽。
有不少学员到菜地里,但大都去采摘自己中意的瓜果,真正干活的几乎没有。老兮看到归若老师在离菜地较远的围墙边处一棵树旁忙活,就过去看。
“老师,这是什么树?”
“菩提。几年前参加一个公义活动时试着栽下的,每年我都会抽时间来打理一下。”
“老师,您是本地人?”
“是的。”
“没想到本地还有您这样的高人。”
“首先,我算不得什么高人。再者,本地也没有什么配不上高人的。就像这菩提树,在许多地方都可以长。”
“本地这种气候也能种得活菩提吗?”老兮的印象中,那些有说道的花草树木在特殊的气候、土壤条件下才能成活。北方这种很普通的季风气候,是养不活这种尊贵的植物的,尤其是在很普通的一块菜地边上,这菜地还是一所很不入流的大学的菜地。
“很多事情,试过了才知道。菩提也不过是世间一具生命,能否长于此地水土,它也要试过了才知道。”
“归若老师,您的师傅有没有与您谈起过如何看待胜负?”
“也谈过,也没谈过。师傅与我们谈的是法,法统万象,胜负自然也在其内。”
很快,这棵菩提树周围聚拢了一堆学员。可惜,这棵智慧树尚在幼龄,枝疏叶单,否则,当可缩微再现佛在菩提树下讲法之盛景。
“归若老师,我有个重大问题请教——通过这次夏令营,我明白了胜负影响情绪的心理机制,但是就算我明白了,却仍然不能控制情绪,那怎么办?”一位学员问。
“由心明到行明是需要时间的,否则就不存在修行一说了。短短的几天,主要是帮助大家心明,至于能否行明,还需要诸位长期的修心养性。”
“哦,那我还是任重道远哪。”发问的学员有些失望,没能讨得一劳永逸的妙方。
“我们一生都在证道,生命到了终点,道还没结束。我们享受的是过程,不是结果。远,不是负担,而是奖励。时候不早了,我们去用饭吧。”
大家簇拥着归若老师奔向餐厅。
晚饭时,归若老师的助手公布了有资格参加禅修班的4位学员的名字,其中有那位篮球“王者”。
次日大家就要各奔东西,许多学员大都是外地的,大家颇有些依依不舍。晚上,大家不约而同奔向音乐室,将那儿变成了一间K歌房。汪峰的《飞得更高》至少被点了5次。老兮心中氤氲着些怀旧而唏嘘的色调,点了一首《送别》。
归若老师也被盛邀至K歌房,大家一定要他唱一首,并且不准唱佛教歌曲。归若老师推辞不过,唱了一首《蓝莲花》。他的音质极其纯澈,仿佛溪水经过了万千砾石过滤后再次汇集成的清流。
这一首歌让老兮极其难过,因为这样出色的人,你与他在一起的时间是这样短暂。虽然知道他是本地人,但绝不好意思时时缠着人家问天理人生的。
(十)
夏令营之后已经一周了。老兮接到“王者”的微信,说马上要再来这座城市,去参加“禅修班”,向高僧问道。
老兮与“王者”在微信上约定,将来把高僧的点化之语与他分享。人之未明,先寻乎技,再求于法,都不成,那便问之道。
“王者”问了老兮儿子的名字,并且问他愿不愿意让小兮报考罔大学的自主招生。
“罔大虽然比不上勐大那么有名,但篮球氛围绝不输于勐大,而且,综合评比也不逊色。”
“我对罔大知之甚少,这所大学的‘卖点’在哪呢?”
“在我呀,现在不瞒你了,我是罔大校队的助理教练兼投篮教练。”(哈哈。)
老兮惊愕。“你参加这个夏令营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老兮回想“王者”在夏令营中的一些表现,感觉他不是特别投入。
“我是被校长动员来的,本来是想让我和主教练一块来,但主教练忙于到各地挑选苗子,分身乏术,我无奈之下就来了。”
“校长为什么要动员你参加这种小众培训?”
“我们学校在校队发展方面产生了分歧,有些人主张招收有专业背景的学员,迅速提升实力,在大学生联赛上取得更好名次,扩大学校知名度。而也有一部分人持反对意见,说应该像勐大那样,把机会留给真正热爱篮球的年轻人,建设属于自己的篮球文化——可悲的是,据说勐大已经准备从专业队梯队中招生了。”
“啊?!——我们家孩子马上就要打选拔赛,勐大的教练要来考察生源。既然要选专业队梯队队员,干吗还要来看业余球员的比赛?”
“两条腿走路吧,他们可能要两支球队并行,成绩也要,氛围也要。人家的事我们管不了,咱们既然有缘,我就给你开个绿色通道,同等条件先招你家孩子,但必须够条件哪。”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老兮一迭连声地致谢,但心里也在担心,能不能说服儿子改变初衷,这个要强的娃梦寐以求的就是勐大。退而求其次,肯吗?
“你去禅修班,会见高僧,准备问什么经典问题呢?”
“我准备问问,像我这样的职业求胜者,应该怎样对待胜负呢?毕竟,夏令营里都是你这样的业余求胜者。而对于我,工作就是谋胜。”
“这个问题很有价值啊,其实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要被逼着求胜,不然就要被KO。就像这升学,比不过人家,就上不了好学校啊。”
“你的意思是我们罔大比不上勐大吗?”(哈哈。)
“不,不,别误会,就冲你们这校长和你这个投篮教练,我觉得你们比勐大学强,至少是一个维度。我真想把孩子送你那儿啊。这天上掉的馅饼不吃太可惜了。”
“年轻人和我们想的不同。我在二十年前压根也不会想到从心理学层面重新评定胜负。那会,胜就是胜,负就是负,干就完了。这个世界从被创设开始,就是按以胜败论英雄的模型设计的,像归若老师讲的那些固然是对,但难以对抗这个原生模型啊。”
“那你恐怕从高僧那也得不到答案。”
“我自己怕是没救了,但得考虑救孩子们哪,不能让他们都成为嗜胜的一代,这世界已经太可怕了。我带队这些年,球场上打架不知道经历多少次了,有两次,家长拿着甩棍就上去了。”(惊恐)
老兮感觉一阵冷汗从大脑皮层渗出来。
(十一)
“小兮呀,爸爸和你商量下,是不是多一个准备,罔大怎么样?”
“罔大?从来没入过我法眼哪。还没开战,咋能认怂呢?”
“爸爸给你讲个故事,然后你再评价一下怂不怂……”
“老爸,你这个故事有很多卖点,但是,我还是要拼一把。”(吐舌)
“呵呵,无语了——”
“兮兮是什么意思?”老伴问。
“我明天去瑰丽街78号买条鱼,让鱼来决定吧。”
老兮老伴石化在那,一片零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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